龍年

我的學長和菜頭說，中國人的春節並不是從大年三十開始的，那一晚只是情緒的高點。而中國人本質上矜持內斂，所以需要一到兩周時間醞釀。同樣，它也不是在正月初七結束，那是國家的法令日期，正月十五才是民間的約定收心日。

　　學長的話相當文雅含蓄，換成是我這麽俗的人，則會這麽說，春節如同一次難得的夫妻生活，一向追求高質量的中國人需要很長時間的前奏和事後調情。如此一講，就活色生香得多了。

　　我所在的城市，異鄉人不比本地人少，所以氣氛從很早就曖昧起來。尤其是每天下班，我一頭紮進擁擠的車流，在暮靄裏像蝸牛般前行時，便登時失魂落魄，神情恍惚，仿佛一只流離的喪家犬。我想我跟那些背負行囊在每個車站落寞地尋覓歸途的人沒有區別，都有一把叫“鄉愁”的刀在心上淒厲地切割。呵，這是個多麽脆弱的季節！

　　我一度以為我已然忘了故鄉。十年來我已經適應和愛上了南京這座城市，事業也小有所成，安了家、結了婚，並且有了孩子。然而最近一段時間，鄉愁卻無法阻擋，悄悄與白發一起滋生。我有時在江南故鄉的清晨懶懶醒轉，常有歲月凝固的錯覺。柔軟的陽光灑到床前，記憶眨眼間便能回到年少，流轉的那些前事，仿佛只是做了一個時光久遠的夢。

　　故鄉就是這麽一個神奇的夢境，無論你失意、得意，它總是在時光和現實的背後等你、勾引你。

　　我有理由恨我故鄉的人。多年前我來寧求學，正是父親事業頂峰時。於是便有人散布謠言，以中傷我來攻擊我的父親。謠言歷經數年，內容亦在口耳相傳下不斷更新。先是指我在校鬥毆，被開除學籍，再是指我夜宿雙妓。我聽到的最後一個版本，則是說我已經灰頭土臉地逃往境外，無顏回國。

　　當年我回家鄉，除了家人，幾乎人人都在偷偷瞟我，然後私下議論，仿佛看見了一條大淫蟲。年輕的我也異常憤怒，發誓定要奮發圖強，衣錦還鄉。不過今時今日，我早已釋然。時光已然悄悄地辨別了真偽，還我以清白。我仔細想了想，我已有二十年沒有與人鬥架，十五年沒有與外人爭吵。另外，一直以來，我與性工作者的距離，比“表叔”與清廉的距離還要遠。

　　有恨的人，便有愛的人，便有感恩的人，這是故鄉最繞不開的情懷。對於梁羽生來說，他要感恩的是當年勸他逃亡的老鄉。而對於我來說，要感恩的是我的父母，這幾年，他們越發蒼老、越發憔悴。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更加明白父母的愛有多麽無私。為人子女最淒涼的是，當你懂得要報恩時，上天給你報恩的時間已然不多。

　　這個雨天，我憂傷地決定，今年回家，我要在每個午後，為他們泡一杯濃茶，陪他們聊聊一年來的心情，回憶回憶逝去的往事。

　　鬼說

　　農歷七月是中國的鬼月，而七月十五是鬼節。中國人歷來敬重祖先、敬重鬼神，所以這一天照例是要祭祖燒紙錢的。錢這個東西真是好，到了陰間也是硬通貨。老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話雖如此，但我不太明白為什麽不讓小鬼幹別的，可能推磨是陰間一項娛樂活動，類似鋼管舞或者胸口碎大石什麽的。我從小到大見過不同版本的紙錢，起初面值只有上萬的，如今動輒幾億、幾十億，可見在蒼茫的大時代裏，陰間的CPI指數其實也不容樂觀。

　　據說整個鬼月都是孤魂野鬼們來陽間旅遊的黃金小長假，而鬼節那天更是旅遊高峰，鬼門大開，不知道黃泉路的交通會不會因此癱瘓，也不知道閻王爺有沒有實行單雙號限行，更不知道鬼門關是不是免收過路費。總之，七月十五當天是很容易見鬼的，所以有許多禁忌。我便在那天給一些身邊的朋友發了短信，關切地提醒他們入夜以後，千萬不要輕易外出，因為他們長得實在太醜，容易嚇到走夜路的旅人。除此之外，女子也不宜在當天深夜獨自在洗手間裏照鏡子，否則你會恐怖地發現，鏡子裏有一張自己卸過妝的臉。

　　傳說中鬼並非千篇一律、長相雷同，按照往生時的狀態，有不同的分類和名稱。譬如淹死的往往便成為水鬼，若是怨氣太重，還會在水裏拽人大腿，尋求替身。《太平廣記》裏則記載，被老虎咬死的人會成為“倀”，專門勾引活人去重蹈他的覆轍，這便是成語“為虎作倀”的出處。

　　當然鬼也不總是害人嚇人，我猜測膽小鬼便是見人就躲的。小氣鬼和酒鬼應該也沒什麽威懾力。而最可憐的據說是上吊而死的男子，因為“吊死”和“屌絲”諧音，若是他們在陰間認識了心儀的女鬼，一開口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吊死……”只怕話沒說完，女鬼便呵呵一笑，幽幽飄走了。

　　鬼這東西，有人信，就有人不信，而且均無法說服對方。不信的人說從來沒見過，信的人就反問沒見過就代表不存在嗎？其實從舉證的義務來講，不存在是無法證明的，所以必須由那些信的人來找出確實有鬼的證據，但目前已存的材料，要不是偽造的，便是沒有什麽說服力的。

　　我屬於不信的那一類。記得我爺爺生前便很關愛我，經常語重心長地教育我不要找顴骨高的女子。自他過世後，每逢清明或忌日，全家紙錢、供食一樣不少快遞給他，不可謂不殷勤、不周到。可是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托夢告訴我們隨便哪一期雙色球的號碼，足見我爺爺確是化作一抔黃土了，而不是一縷神出鬼沒的幽魂。我雖然不信鬼，但總愛看怪力亂神的小說，尤其喜歡女鬼深夜勾搭窮秀才的橋段。好歹我也做了這麽多年的窮書生，卻連半個這樣投懷送抱軟玉溫香的女色鬼都沒有遇上。我的絕望，想必你也能想象。

七夕傳說

　　公元2013年8月12日，是我與我家娘子持證上崗五周年的大好日子。此時是晚上九點，正值良宵，於情於理我應該和她出門花前月下，胡吃海喝。可是實際情況是，我正枯坐燈下，如怨婦一般默然地面對稿紙發愁。因為明天上午便是專欄截稿之時，為了能換得五鬥米的稿費，我躊躇半天，還是毫無氣節地折了腰。

　　讓浪漫暫時見鬼去吧，我安慰自己好在第二天便是七夕，可以彌補遺憾。

　　七夕是傳統佳節，是傳說中一對著名的癡男怨女的相會之期。該癡男有個很香艷的名字，叫牛郎。他將於當夜趁著月黑風高，踩上一座用鳥搭建的橋。而此時，他的相好織女小姐，正流著眼淚在橋中央翹首等待。據說從地球上便可以目睹這一場幹柴烈火的盛會。但我從小看到現在，每次眼睛都瞪疼了也沒看出什麽。

　　故事的後來，牛郎織女還是分開了，原因眾說紛紜，有傳說是王母幹的，還有人說是織女自己離開的，因為牛郎一直買不起市中心的房子。像我這麽理性的人，當然不會相信這些無稽之談。我比較相信我的朋友劍神葡萄。他說，牛郎星在天鷹座，織女星在天琴座，兩人之所以分開，是因為星座不合。嗯，這麽一解釋，就科學合理了許多。

　　牛郎織女的傳說比較粗略，缺乏必要的細節。比如兩人一年一度的相會有多長時間，會做些什麽就不得而知了。據我猜測，很可能是這樣的：牛郎挑著一對兒女踏上鵲橋，一家人團圓，喜極而泣。寒暄過後，兒子從小書包裏掏出作業本，給織女朗讀獲獎作文《我的媽媽》，感動得織女涕淚齊流，激動之下一頭栽倒。這邊廂剛清醒，那邊廂女兒又從書包裏掏出本學期“三好學生”的獎狀，巨大的幸福和悲傷交織，母親腦袋一歪，又不省人事。等織女再次幽幽醒轉，天色已是發白，牛郎忍不住暗啐：“這兩個小兔崽子！”然後在曉光中挑著他們匆匆離開。

　　其實過去七夕也叫“乞巧節”，女子是用比賽心靈手巧，來吸引如意郎君的。如今的女子不再需要會女紅，甚至不必會洗衣做飯。所以七夕變得與婦女節、洋情人節無異了，類似的節日一多，意義便寥寥。這一天和其他節日一樣，大約是所有女子與商家的豐收季。因為他們均會大有收獲，商家有成倍的金銀進賬，女子則或收獲一顆閃亮的石頭，或收獲成捆芳香四溢的植物花朵。根據物質守恒定律，則普天下男士必有虧損。寫到此處，想到明天，我摸了摸幹癟的錢囊，頓時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