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生活邊緣》(1)A1:冰排過後

畢飛宇·生活邊緣

簡介:黑龍江在解凍時就像出鞘的劍一樣泛出雪亮的光芒和清脆的聲響。陽光和春風使得封凍半年之久的冰面出現條條裂縫,巨大的冰塊終於有一天承受不住暖流的誘惑而訇然解體,奇形怪狀的冰排就從上遊呼嘯而下。洛古河、北極村、大草甸子、興安、開庫康、依西肯、鷗浦直至呼瑪和黑河這些沿江的村屯城市,無一不在回響著冰排遊走時的轟轟聲,仿佛上帝派駐人間的銀色鐵甲部隊正在凱旋,而天庭也的確呈現出了一派迎接戰勝者歸來的喜洋洋的氣息,無論晝夜都晴朗如洗,溫柔的光芒四處飄蕩。

A1:冰排過後


黑龍江在解凍時就像出鞘的劍一樣泛出雪亮的光芒和清脆的聲響。陽光和春風使得封凍半年之久的冰面出現條條裂縫,巨大的冰塊終於有一天承受不住暖流的誘惑而訇然解體,奇形怪狀的冰排就從上遊呼嘯而下。洛古河、北極村、大草甸子、興安、開庫康、依西肯、鷗浦直至呼瑪和黑河這些沿江的村屯城市,無一不在回響著冰排遊走時的轟轟聲,仿佛上帝派駐人間的銀色鐵甲部隊正在凱旋,而天庭也的確呈現出了一派迎接戰勝者歸來的喜洋洋的氣息,無論晝夜都晴朗如洗,溫柔的光芒四處飄蕩。

白銀那是黑龍江上遊的一個小村子,也許因為它規模太小,也許因為它的地名過於美麗,它逐漸像一條魚一樣在地圖上消失了。一些在多年以前曾經到過白銀那的人想要故地重遊時都不免對著地圖發呆:白銀那哪兒去了?這時候熟悉那一帶漁民生活的人會爽朗地告訴你:“白銀那還在,快去吃那兒的開江魚吧,那裏的牙各答酒美極了!”

隨著冰排而來的是無與倫比的泥濘。白銀那的每一條小巷都淤泥遍布、水窪縱橫,這當然也是解凍帶來的結果。人們在走路時不得不貼著障子邊窄窄的幹硬的土埂走,若是趕上腿腳不便和身體臃腫的人,這樣走鋼絲般的步態常常會使他們身體失衡,於是整個人就“噗”的一聲栽倒在泥裏,渾身上下被泥漿打濕。原想躲過泥濘不弄臟了鞋子,誰知因小失大,連衣服也臟透了。這樣的笑料總能使覷見這一幕的小孩子們歡呼雀躍,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被泥濘愚弄的經歷,他們像燕子一樣步態靈巧,而且他們也不怕弄臟了鞋子,反正有家長們為他們洗刷。

白銀那小學的語文老師陳林月常常帶領孩子們到江邊來看冰排。沙灘還很涼,他們不得不蹲在那裏望著江面。冰排在陽光下銀光閃閃,晶瑩剔透,有的敦敦實實的像熊,有的張牙舞爪的像獅子,還有的靈巧俊秀得像兔子。當然,大多數的冰塊都像方方正正的盒子,孩子們便想象這盒子裏裝著許多神秘的東西,若是將它開啟也許會蹦出花仙子、孫悟空、青蛙、海豹等什麽的。

孩子們對著冰排吱吱喳喳地叫著,逢著大冰塊被旁邊的冰塊擠壓而撞碎的時候,他們就跳起腳來歡呼。陳林月也很喜歡看大冰塊被撞碎的那一瞬間,碎銀般的小冰塊四處飛濺,水面被激起無數朵水花,那才是人世間真正的珠光寶氣呢。

冰排緩緩地向下遊奔流著,它們並沒有在意它們經過的這個叫白銀那的地方,它們甚至都沒有大略看一眼這兒的小巷、柵欄、屋舍、校園的鐘和沙灘上那一群目光充滿渴望的孩子。它們哪裏知道孩子們是多麽想伏在它們身上,一起到沿江的大城市黑河走上一圈,看看那裏的高樓、馬路、戲院、百貨商場、照相館以及碼頭上往來的大型貨輪。孩子們為此在觀看冰排時就有了淡淡的心事。

陳林月不僅白天來看冰排,入夜時也悄悄來到江岸。白天她和孩子們在一起,而晚上則是赴馬川立的約會。他們肩並肩站在沙灘上,看著月光下江面上浮遊的冰塊。那時背後村落的燈火已經黯淡了,人語也寥落,他們能清楚地聽到流水和冰塊相互摩擦的聲音,仿佛各種樂器在水面上浪漫地合奏著流浪。有一次他們看見一個長方形的巨大冰排孤單單地從上遊緩緩而來,陳林月便說是愛斯基摩人的冰屋子被沖下去了,而馬川立則脫口而出:“真像是一只冰棺材!人要是睡在冰棺材裏,葬在江裏有多好!”

陳林月便因為這種不吉祥的比喻而搡了馬川立一把,他趔趄著一腳伸進淺淺的水裏,被冰涼刺骨的江水激得打了一個深重的寒噤,就勢抱住陳林月讓她賠他身上的熱氣。當然那熱氣很快就在擁抱中回到他身上。

冰排消逝的第二天便來了漁汛。這是白銀那人所沒有料到的。因為黑龍江的魚在最近十幾年來一直非常稀少,不知是江水越來越寒冷呢,還是捕撈頻繁而使魚苗瀕臨死絕的緣故。人們守著江卻沒有魚吃已經不是什麽危言聳聽的事了,而一條江沒有了魚也就沒有了神話,守著這樣一條寡淡的江就如同守空房一樣讓人頓生惆悵。白銀那的漁民常常提著空網站在蕭瑟的江岸上搖頭嘆息。人們不得不把更大的精力轉移到種地和狩獵上。種地帶給人的好處是始終如一的,而狩獵也同捕魚一樣變得音容渺茫,許多獵戶一個冬天在林中穿梭,只能打下幾只飛龍、灰免和麅子。想靠名貴動物的皮毛換點值錢東西的願望也只能是南柯一夢。而政府一些保護珍奇動物的特別措施也不允許獵人輕易就能扣動扳機,這使得人們越來越覺得生活失去了光彩和韻味。雖然說白銀那通上了電,一些人家還擁有家用電器,一家鄉辦企業正要從閨中出門,但老人們仍然覺得生活正在可怕地倒退。他們在冰排的震顫中回憶的仍是幾十年前的漁船、燈火和黃昏。他們逐漸地變得懶散、邋遢、灰心喪氣,看人時表情漠然,目光呆滯,常常無緣無故地對一條狗或一只雞罵個不休。

然而漁汛的的確確像死亡必然要光顧每一個人一樣真實地降臨了。它來得那麽迅速,甚至都沒有給人留下一點驚喜的時間,男女老幼便蜂擁著來到江岸上。這時候那些閑置多年的魚網和漁船就顯得漏洞百出了。女人們埋怨男人沒有保養好漁船,讓它被蟲蛀了,被淫雨漚得半朽了。而男人則責備女人沒有及時補上已經脫了絲的魚網。就在他們互相埋怨的時候,魚群洶湧著順流而下。

陳林月的父親陳守仁中風偏癱,終年臥床不起,聽說來了漁汛了,便興奮得直流口水。他吩咐兒子和女兒要徹夜鏖戰在江面上,因為漁汛的上魚高峰期都在夜半。每當孩子們把一桶桶鮮肥的魚擡進家門時,他就兩眼泛出電火花一樣的光芒,掙紮著半仰在炕邊斜著身子用剪刀來收拾魚。每當他的手觸到魚光滑柔韌的身體時,都不由自主地驚嘆:“多新鮮的魚呀,多肥的魚呀,多麽好聞的腥氣呀。”

魚很少有在撞網的一刻就氣絕身亡的,它們的氣息都很頑強。所以別看滿桶的魚仿佛都已經死了,可當你刮它的鱗片時它的尾就會劇烈搖擺,便知它們半陰半陽著。有時候它們已經全然失去了閃光的鱗片,而且被人摳掉了猩紅的鰓,剖腹後內臟無一遺漏地傾巢而出。當你把這樣一條刳好了的腹中空空的魚扔在一邊時,它卻意外地又揚了揚尾巴,使你沈浸在收獲的幸福之中的時候又頓生憐憫之情。

陳林月在漁汛的第二天熬紅了雙眼去上課。當她走進校園時才發現這裏靜悄悄的。辦公室沒人,教室也沒人,它們無一例外地上著鎖。沒有人在正常的上課時間敲響那口鐘,所有的人都在為打魚而忙碌著。陳林月心事重重地夾著教案回家時,父親陳守仁就忍不住奚落她:“我叫你別耽誤時間去學校吧,怎麽樣,一個讀書的崽子都沒有吧?誰像你這麽死心眼,你知道嗎,一斤鮮魚在外面賣三十元呢!”

父親的兩手沾滿了魚的血汙,下巴上竟然掛著兩片亮晶晶的魚鱗,仿佛他要脫胎換骨了。陳林月覺得可笑,但她還是依照父親的吩咐將刳魚的水倒在門外的垃圾溝裏。本來巷子裏的泥濘已經有礙觀瞻了,再加上家家傾倒在排水溝裏的腥水,簡直就不堪入目了。汙濁的魚腥氣四處彌漫,熏得陳林月直反胃。她擡頭看看天,想在它無邊的晴朗中養養神,但她很快就被威武的陽光逼得低下頭來。

白銀那變成了一條巨大的魚,終日充滿了腥氣。人們徹夜守在江岸上,不停地圍剿打撈。男人們撐著破舊的木船在江面上頻頻撒網,女人們則蓬頭垢面地收網摘魚。小孩子做的事情就是往家運魚。他們氣喘籲籲、劈啪劈啪地走在巷子裏,有時候狗也會跟在身後,當他們感到力不從心放下魚桶休息時,就不由得回頭對搖著尾巴的狗說:“你怎麽那麽自在呢?”

守在家裏行動不便的老人們也忙得團團轉。他們既承擔著繁重的剖魚任務,又要為家裏捕魚的主要勞力準備飯食。雖然他們難得有空閑吧嗒上一袋煙呷上一口茶,但他們的眉頭仍然是舒展的。

按照慣例來說,這種百年不遇的漁汛一般不超過一周。所以人們仿佛要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它身上。大家也不覺得餓,只要看到魚不絕如縷地上網就力量倍增。陳林月在江岸上也見到了馬川立,他同父母親一起捕魚。他們在白天就裝得素不相識。馬川立的父母開了家個體食雜店,每過半個月就要開著自家的四輪拖拉機進城辦貨。他們家是白銀那最有錢的人家,可也是出奇吝嗇的人家,這使得陳林月對將來踏進馬家的門檻心懷憂戚。他們家賣的貨比別的村鎮的同等商品價錢明顯要高出許多,白銀那的百姓曾經在一個階段裏暗中團結在一起,拒買馬家食雜店的東西,結果因為生活日用品的不可或缺,還是忍氣吞聲地去馬家食雜店了。馬川立有一個姐姐已經嫁到鷗浦,每年只是坐船回來住上幾天。馬川立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子,他二十四歲,初中文化,在鄉轉播臺做技術工作,人生得斯文清秀,同他的父母判若兩人。

陳林月的哥哥陳林慶對妹妹與馬川立之間的戀情早有耳聞,所以他一直在她耳邊提醒:“你要是嫁到馬家去,下半輩子有受不完的氣!”而父親也在無意當中詛咒過馬家:“他家做事這麽損,將來兒子連媳婦都娶不著,誰跟這家牲口!”

陳林月為此常常心煩意亂。有時和馬川立坐在一起時,她就旁敲側擊地說:“你說人一輩子光是圖個掙錢有什麽意思?錢又不能帶來快樂。”

馬川立便不以為然地說:“可錢能帶來溫飽。”

陳林月便為他的遲鈍而心生懊惱。可她在白銀那又找不出比馬川立更優秀的人,這種對愛情隱隱的失望使她在望冰排時常常神思恍惚,覺得真正有光彩的生活都隱在激流中,而她將永遠與平淡為伍。為此她給她師範學校的古修竹老師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傾訴自己的失望和仿徨心態。

漁汛中的白銀那的夜晚比除夕還要熱鬧。江岸上不僅燃著篝火,有的人家甚至把正月裏點的燈籠也提來了。江面上燈火斑斕,像撒了一層細碎的金箔紙。人們在起魚的間隙打著哈欠,有的人因為感染了風寒而大聲地咳嗽和流鼻涕,但是沒有哪一家提早撤出江岸。許多狗也不願意在家門口守夜,紛紛地跑到江畔,圍著自己的主人團團轉,它們大概也怕寂寞。天氣遂人心願,晴朗日盛一日,泥濘也得到緩解,更重要的是所有的老人們為能在暮年時重溫這壯麗的一幕而心滿意足。

然而就在漁汛的第四天發生了一樁怪事:馬川立的雙親率先結束捕撈活動,收網回家,而白銀那的人一直以為即使漁汛過去了,他們也會守著江再過一夜,這使人們頗為疑惑而議論紛紛。

馬川立的父母收網回家後將一堆要收拾的魚分配給兒子,就開著四輪拖拉機進城辦貨了。馬川立還以為父母不再貪財、見好就收了,所以就在父母離家後愉快地吹著口哨刳魚,時不時還提起一條粉紅色的魚腸說:“我要把你曬幹了,給陳林月當辮繩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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