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站在那兒微笑。他們先是被奔騰的波濤,後來又被一艘破浪疾駛的帆船激起了一種共同的歡樂感覺。那條帆船在海灣里劃開一道彎曲的波痕,停了下來,船身顫抖著,讓它的風帆降落;然後,出于一種要使這幅畫面完整的自然本能,在注視了帆船的迅速活動之後,他們倆遙望遠處的沙丘,他們剛才所感到的歡樂蕩然無存,一種憂傷的情緒油然而起——因爲那畫面還有不足之處,因爲遠處的景色似乎要比觀景者多活一百萬年(莉麗想道),早在那時,這片景色就已經在和俯瞰著沈睡的大地的天空娓娓交談了。

望著遠處的沙丘,威廉·班克斯想起了拉姆齊:想起了在威斯特摩蘭的一條小徑,想起了拉姆齊,帶著那種似乎是他的本色的寂寞孤僻,獨自一人沿著那條道路踯躅。他的散步突然被打斷了,威廉·班克斯回想起來(這肯定是由于某種確實發生過的意外事件),被一隻伸出翅膀來保護一窩雞雛的老母雞打斷了。拉姆齊停下腳步,用手杖指著老母雞說“漂亮——漂亮”,一束奇異的光照進了他的心窩。班克斯想道,那表明他性情質樸,同情弱者,但是,他好像覺得,也就是在那條岔道上,就在那兒,他們的友誼中斷了。在那以後,拉姆齊結了婚。後來出于某種原因,他們的友誼的核心消失了。他說不出這究竟是誰的過錯,只是,過了一陣,重敘友情代替了另結新歡。正是爲了敘舊,他們又重逢了。然而,在他和沙丘之間這一番默默無聲的對話中,他堅持認爲,他對拉姆齊的友情絲毫也沒有減退;他的友誼,就在那兒,好像一個年輕人的軀體,在泥土里躺了一個世紀,他的嘴唇依舊鮮紅,這就是他的友誼,敏銳而現實地,橫陳在海灣對岸的沙丘中。

他爲這友誼焦慮不安,也許是爲了擺脫他自己心中那種憔悴不堪的感覺而焦慮不安——因爲拉姆齊在一群活蹦亂跳的孩子中生活,而班克斯是沒兒沒女的鳏夫——他焦慮不安,但願莉麗·布里斯庫不要貶低拉姆齊(在他自己的領域中,他是個偉大的人物),而同時又能理解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之間的友誼早已開始,在威斯特摩蘭的一條岔道上,當那只母雞卵翼它的小雞之時,他們的友誼枯竭了;此後拉姆齊結了婚,于是他們就分道揚镳,當然,誰也沒有過錯,只是存在著某種趨勢,當他們重逢之時,仍有這種貌合神離的趨勢。

是的。就那麽回事兒。他說完了。他從那片景色轉過身去。他轉身往回頭那條道路走去,走上了汽車道。要不是那些沙丘給他揭示了埋藏在泥沼之中的、嘴唇鮮紅的友誼的遺骸,他決不會注意到那些他原來不去注意的事情——例如,凱姆,那個小姑娘,拉姆齊最小的女兒,她正在沙灘上采香愛麗絲花。她任性得可怕。她不願聽保姆的話,“給這位先生一朵鮮花。”不!不!不!她就是不給!她捏緊拳頭。她直跺腳。班克斯感到衰老而淒涼。他的一片友情,不知怎麽被她誤解了。他的模樣必定已經憔悴不堪了。

拉姆齊一家並不富裕。他們究竟如何設法維護這一切,可真是個奇迹。八個孩子!靠哲學研究來養活八個孩子!這兒是孩子們中的另一個。這回是傑斯潑,他悠閑地走過,去打一會鳥,他說。他走過時漫不經心地和莉麗握握手,就像是握住一隻打氣筒的柄,這使班克斯先生酸溜溜地說,她可真是大家的寵兒。現在還得考慮教育問題(不錯,也許拉姆齊夫人還有些她自己的事要考慮),更不必說那些“了不起的家夥”全是些身材高大、瘦骨嶙峋、毫不留情的年輕人,他們平時要消耗多少鞋襪啊。至于要搞清他們的名字和長幼次序,他可實在辦不到。他私下用英國國王和女王的名字來稱呼他們——任性的凱姆,冷酷的詹姆斯,公正的安德魯,美麗的普魯——普魯將會有美麗的姿容,他想,她沒法長得不美,而安德魯會有聰明的腦袋。當他走上了汽車道而莉麗給他的各種評語加上一個是或非的結論之時(她熱愛他們所有的人,她熱愛這個世界),他衡量著拉姆齊的境遇,憐憫他,嫉妒他,似乎他看到拉姆齊年方弱冠就享有離群索居、嚴肅穩重的聲譽,而現在他確實像展開翅膀咯咯叫的母雞一般受到子女的拖累,因而抛棄了他過去的一切榮譽。他們的確給了他一些樂趣,威廉·班克斯承認這一點;如果凱姆給他的衣服插上一枝鮮花,或者爬上他的肩頭去看一幅維蘇威火山爆發圖,那肯定是十分愉快的;但是,他的老友們不會不感覺到,他們也毀壞了一些東西。現在一位陌生人會怎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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