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與和盡皆受造於誠,但它們反過來又必得與誠一道,造就天下萬物——在漢語思想中,這是中與和肩負的責任與義務,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在中與和所成之物中,詩乃異常特殊之物;詩「如草木之花,逢時而開,全是天工,並非人力」(103)——「天工」之喻,正軟著陸於中和之上,也與中和無縫對接。古人有云:「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104)

龔鵬程由此斷言,上古典籍之所以盡皆偽托某某聖賢,乃是「神聖性作者觀」導致的結果,既必然,也格外莊嚴:「在神聖性作者觀的時代,不論作者是否可以確指,作品都代表眾人的聲音,其意旨是普遍的,對每個人都有意義,所以才會傳述廣遠。其意涵又往往是外指的,帶領眾人去認識世界、理解社會、體會宗教與歷史。這時,作品通常總是充滿了贊頌的態度。是對天地、神祇、祖先、國族社會、偉人聖哲的謳歌……其中均充滿了驚異、歡樂、唱嘆、頌美。人生不是沒有憂苦,對社會不會沒有批評,但整個精神卻是以贊頌為主的。」(105)

果如是言,則漢語中最原始的詩只能是《雅》《頌》,不是《風》(106)。雖然荀子大膽斷言,整部《詩經》堪稱中和之聲的極致(107),但畢竟《風》是民間歌謠,以刺為務(108)。是中和,而非其他任何東西或觀念,會同君子之誠、味覺化漢語之誠,產下了《雅》《頌》;《雅》《頌》因此同時得中和之道與誠之道。《風》雖然出自民間,卻被普遍認為得到過神聖性作者的編輯、修改、整理和潤色(109),因而獲得了成色不等的誠之道與中和之道。

真德秀因之有鑿鑿之言和言之鑿鑿:「古之詩,出之性情之真。先王盛時,風教興起,人人得其性情之正,故其間雖喜怒哀樂之發,微或有過差,終皆合於正理。故《大序》曰:『變風發乎情,本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本乎禮義,先王之澤也。』三百篇詩唯其皆合正理,故聞者莫不興起其良心,趨於善而去於惡,故曰『興於詩』。」(110)因此,孔子才親自宣布:「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111)從中和造物、因誠生物的原初角度,而不僅僅是從儒家倫理的刻板、單調層面(112),去理解早期的漢語詩歌,或許不但是更加合理的思維路徑,也是更加根本的思想理路,只因這樣的理路和路徑恰可謂尋到了問題的根部。

 和之為萬物之本性、之為天下之至德,早已得到了味覺化漢語誠懇的贊美,得到了至誠君子們由衷的稱頌:「君子食和羹以平其氣,聽和聲以平其誌,納和言以平其政,履和行以平其德。夫酸鹹甘苦不同,嘉味以濟謂之和羹;宮商角徵不同,嘉音以章謂之和聲;臧否損益不同,中正以訓謂之和言;趨舍動靜不同,雅度以平謂之和行。」(113)或許,這就是《詩經》所謂的「神之聽之,終和且平」(114)。但這一切,都須落實於行動,方才有效,也才可能生效:「故樂之務在於和心,和心在於行適。」(115)和之為天下至德,唯聖人才能做到:聖人能「和」其「心」,以「行」其「適」;也唯有聖人才能「心」得其「和」,而「適」其所「行」。淮南王及其門客因之而有言:「聖人懷天氣,抱天心,執中含和,不下廟堂,而衍四海,變習民俗,民化而遷善,若性諸己,能以神化也。」(116)但事情還有另一方面:即使是聖人,也無法真的做到無怒而「終和且平」。朱子對此有「善解『聖人』之意」——而非僅僅「善解『人』意」的巧妙解釋:「問:『聖人恐無怒容乎?』曰:『怎生無怒容?合當怒時,必亦形於色;如要去治那人之罪,自為笑容,則不可。』曰:『如此,則恐涉忿怒之氣否?』曰:『天之怒,雷霆亦震,舜誅四兇,當其時而須怒。但當怒而怒,便中節,事過便消了,更不積。』」(117)看起來,只要做到當怒而怒,就是中(和)。但這很可能是朱子在替他心目中的聖人開脫,畢竟「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118)。聖人尚且如此,此處就更有理由認為:《雅》《頌》既是得中和之道的開始,也是得中和之道的絕響(119)。

(105)龔鵬程:《漢代思潮》,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84頁。白川靜認為,詩歌起源於咒語(白川靜:《中國古代民俗》,何乃英譯,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88年版,第37-41頁)。白川氏的觀點與龔氏的觀點相參而顯得更為有趣。

(106)胡應麟對此觀察得很清楚:雖然「《國風》《雅》《頌》,並列聖經」,但「《雅》《頌》宏奧淳深,莊嚴典則,施諸明堂清廟,用既不倫,作自聖佐賢臣,體又迥別。三代而下,寥寥寡和,宜矣。」(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一)在音樂方面,中國思想亦認為,唯有聖人、先王指定的禮樂而非起於民間的俗樂才是樂之正宗,因為「鄭音好濫淫誌,宋音燕女溺誌,衛音趨數煩誌,齊音敖辟喬誌」(《禮記·樂記》)。

(107)《荀子·勸學》:「《詩》者,中聲之所止也。」

(108)葉舒憲認為漢語詩歌有聖詩(《雅》《頌》)與俗詩(《國風》)兩個源頭,講的其實就是這個意思(參閱葉舒憲:《詩經的文化闡釋》,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2-38頁)。劉勰則從區分為情造文和為文造情的角度,暗示了聖俗之間的差異,可與葉氏相參:「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誌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馳誇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劉勰:《文心雕龍·情采》)

(109)參閱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

(1110)真德秀:《真西山文集》卷三十一。

(111)《論語·為政》。不過,關於「思無邪」何解,聚訟紛紜。楊立華在分析程樹德《論語集釋》對此的解釋後傾向於認為:孔子所說的「思無邪」指的不是「詩三百」中內容皆不涉邪辟,而是說「詩三百篇,無論孝子、忠臣、怨男、愁女皆出於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偽托虛徐之意」。《詩經》各篇都是詩人的由衷之言,是其真實情誌的流露。這種解釋與「興於《詩》」一句可以相互發明:正因為「詩三百」為真實情誌的表露,才使讀詩者能有所感發和興起(參閱楊立華:《獲麟絕筆以後》,《讀書》2004年第8期)。

(112)儒生解詩的實際情形可參閱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0頁、第79頁、第100-102頁、第109-110頁、第121-122頁。

(113)荀悅:《申鑒·雜言上》。

(114)《詩·小雅·伐木》。

(115)《呂氏春秋·適音》。

(116)《淮南子·泰族訓》。

(117)《朱子語類》卷九十五。明人呂坤提供了另一條聖人得中(和)的路徑:「或問:中之道,堯舜傳心,必有至玄至妙之理?余嘆曰:只就我兩人眼前說,這飲酒不為限量,不至過醉,這就是飲酒之中。這說話不緘默,不狂誕,這就是說話之中。這作揖跪拜,不煩、不疏、不疾、不徐,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事得中,就是一事的堯、舜,推之萬事皆然,又到那安行處,便是十全的堯、舜。」(《呻吟語·談道篇》)兩相參照,倒是頗為有趣。

(118)《孟子·盡心下》。

(119)後世漢語詩人或許唯有陶淵明是一個例外。顧隨的言說也許可以為此作證:「人要能在困苦中並不擺脫而更能出乎其外,古今詩人僅淵明一人做到。(老杜便為困苦牽扯了。)陶始為『入乎其中』,復能『出乎其外』。」(顧隨:《中國古典詩詞感發》,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頁)比如陶淵明《飲酒》其十六:「敝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從這些句子中可以看出陶淵明堪稱心平氣和、「終和且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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