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世界為什麽需要文學(7)

張:歷史之河,流到 1840年被堵住了。

于:這個懷疑是千古意義的,從來沒有過的這種懷疑,這個懷疑太嚴重了,什麽拼音化。但是,漢語這根巨大的樁子,晃了幾晃,又站穩了,晃了100年,站穩了。到1949年以後,它不再是救亡了,變成了工具性的東西,把漢語看成工具,是受了斯大林主義的影響。


張:對對,工具,專用來表達某種概念。

于:漢語變成意識形態的工具,是1949年到1979年這段時間的事,從詩來講,1949年到朦朧詩,就是這個階段,朦朧詩也是把語言看成一種工具。但是,從80年代初期,第三代人的詩開始,在中國文學里面,有了一個最偉大的貢獻,就是使語言重新回到了一種存在論,語言就是存在本身。

張:對,語言從來就是一種存在,跟生命和情感是一體的,它被當作工具使用,就跟生命割裂了。

于:這個恰恰跟漢語重新被創造出來的時候,是一樣的。語言就是存在,你看我今天早上讀《左傳》,《左傳》里講的一個公主,她生下來的時候,手上就寫著一行字,她是某某公主之類的意思,她就成了那個公主,這些在《左傳》里面是隨便講的故事,說明什麽?說明漢語對于我們來講,它就是世界本身。你說什麽,它就是什麽。春節掛個福字在家里,那個福就是神。我寫個福字給你,你敢把它撕掉嗎?沒有人敢幹這個事。兩個新郎新娘結婚,我寫個喜字,只是一個字,寫在紙上,你敢撕掉?不敢。


張:漢語本身就是存在。

于:它本身就是一種存在,神靈從來沒有從漢語里面消除,唯物主義盛行了一個世紀,神還是住在漢語里面,神字旁的字我數過,在漢語里面有109個,109還是110幾,很多,我數過的。只要有神字旁,那個漢字,就是一個神。

張:大多數象形文字,最初都是用來占卜的,跟神有關。但拼音文字不是,拼音文字只是記錄發音的符號。

于:我們這一代作家,跟30年代、40年代、50年代的那些作家都不一樣,今天的作家,隨便喊出一個來,都是寫了40年以上的,這點很了不起,寫作成了一種常態的勞動。沒有因為戰爭,或者革命之類,放棄寫作,沒有中斷。沒有那種一本書主義,丁玲的那種。所以我覺得非常了不起,我們就講內容,講重量,每個作家寫的東西,都可以拉一板車,這個重量本身就有意義。


張:是的,不管你怎麽說,把作品拿出來看。

于:這個存在的事實,本身就具有意義,你不要說寫那麽多有什麽用?不是這個概念,重要的是,漢語就是在世界上浩如煙海的寫作里面,站住了,這個語言立下來了。它曾經要被推翻,要消滅,要懷疑,是要被放逐的語言。你想想,為個功績有多大?年輕一代作者,依然對漢語充滿了信心,只要漢語根基站穩,我覺得祖國就會活在我們中間。

張:我們再談別的,談讀書吧。

于:我現在讀書,是百把本書同時讀,一下子翻這個,一下子翻那本。我的書擺在房間的各個地方,今天翻這本,明天翻那本,後天翻那幾本,我只是看它們之間那種共同的聯系,我讀的書有哲學的,社會學的,有人類學的,這類書占多數,也有小說。我現在詩集看得比較少,小說看得比較多些,還有回憶錄,還有傳記也看得多。那些古代的經典,比如《聖經》啊,《論語》這些,我是擺在隨時可以拿到的地方,經常翻過來看兩句,翻過去看兩句。


張:哈,我也是床頭桌子上到處是書,各本書都在看,到我們這個年紀,書讀得差不多了,都一樣。

于:對,我這個年紀的人,跟年輕人不一樣。我覺得對年輕人來講,書一定要從頭讀到尾,從頭讀到尾的書要有一大批。我們年輕的時候看書,你記得的,地下閱讀,你借我一本,趕緊讀,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後一個句號。比如去你那里找書,《約翰克里斯朵夫》只借給我5天,我 5天就必須把一套4本書讀完,還要記一本筆記,我那個時候就是這樣,還把我認為的格言抄下來,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讀書的。

張:哈哈!我還把看過的電影,用小說的形式寫出來,對話、場景、人物,一段段地寫,那是高中剛畢業之後做的事。

于:到了現在的年紀,不會像那種讀書,我只是覺得對這本書感興趣了,看了個書名,翻翻,我覺得這個詞跟我正在想的某種東西有聯系,就買回來,我可能會翻幾頁看看,也可能會讀完一本,也可能讀一半。大部分書店架子上出的書,我翻幾頁,就能判斷這個書是糞草還是可以買的書。


張:是的。

于:不是說正在讀哪幾本,是都在讀。比如說我今天買了一本石川啄木的詩集,我為什麽要買這個石川啄木?這個人的詩集,50年代翻譯過來的,周作人譯的,是一本那種很薄的書,只有20幾頁的小冊子。那是一套書,那套書今天很見不到了,當時還有什麽《馬克思給燕妮的情書詩》也在那套書里面。70年代我就讀到這本石川啄木的書了,我覺得這本書對我有影響。那個時候我太吃驚了,一個是泰戈爾,一個是惠特曼 ,還有石川啄木的這種方式,我覺得驚奇,詩還可以這種寫?70年代啊,滿街貼著革命標語。

張:小冊子,一根火柴照亮世界。

 

于堅:詩人,七十年代開始寫作,八十年代開始攝影、拍攝紀錄片。主要作品有:詩集《于堅詩六十首》《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便條集》《彼何人斯》《我訴說你所見》等;散文集《人間筆記》《大地筆記》《暗盒筆記》《眾神之河》《印度記》《昆明記》等;文論著作《還鄉的可能性》《于堅詩學隨筆》《于堅思想隨筆》《棕皮手記》等;攝影作品集《大象》《大象巖石檔案》等;紀錄片《碧色車站》《故鄉》等。所獲獎項主要有:台灣《聯合報》詩歌獎、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李白詩歌獎、新經驗散文獎、中國新詩貢獻獎、德語版詩選集《零檔案》獲德國亞非拉文學作品推廣協會主辦的“感受世界”——亞非拉優秀文學作品評選第一名、攝影作品曾獲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全球攝影大賽華夏典藏獎、詩集《被暗示的玫瑰》入圍法國2016年“發現者”詩歌獎、紀錄片《碧色車站》入圍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銀熊獎”單元。現為雲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西南聯大新詩研究院院長。 

張慶國: 雲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昆明作家協會主席,發表和出版小說等作品400余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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