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傾聽與辨認:馮娜詩集《無數燈火選中的夜》劄記(下)

這節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她良好的具象能力,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交談中,瞬間獲得了一幅始終籠罩在雨中的略帶憂傷的場景,雨中的山丘、船只、路面鋪展開來,一直延展到我的這次旅途跟前,我跟相逢的旅人之間仿佛進行了一次置換。語言簡潔質樸,而實際上是有著豐富、嫻熟、精確的變形技巧,比如“沒有雨的時候依然在下雨”、“他的亞麻色的瞳孔是雨中的建築/用以儲藏一種我沒有聽過的樂音”、“早晨去買面包的路面下雨/來到我跟前的旅途也是”這些詩句,感受力、想象力都很豐富和飽滿。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的節奏和語調,它是屬於低音的,悠揚低回,有介於溫暖與冷峻之間的沖淡,充沛的情感因克制而更具有張力。通過對“下雨”和“也是”這些詞語的反覆使用,使詩具有一種回旋往覆的節奏感。在她的其他許多詩歌中,我們也看到了這種節奏和語調的使用,比如下面這首《刺猬》:

 

我想養一只刺猬

培栽玫瑰的慣性讓我對芒刺充滿信心

路過寵物店的時候我想養一只刺猬

在鄰居家逗貓玩的時候我想養一只刺猬

摘掉菜園中飽滿的豆莢我想養一只刺猬

我知道它有尖利的牙齒,能一口氣吃掉許多蟲子

偶爾也會吞食蜥蜴和田地里的作物

它像我內向的童年友人,有一雙拘謹又敏捷的眼睛

吵架後,他用刻刀在我的桌面寫字:

“你好,對不起”

它喜歡在枯枝里打盹

像朋友一樣在多年後藏起了自己

我想養一只刺猬,它蜷縮在我的籬笆周圍

它就這樣,在我的想象中被飼養

我為它種上一排排蕓豆和薔薇

 

這首詩是迂回含蓄的,實際上真正的重心不是刺猬,而是那位童年友人,是對純真友情的懷念,童年的友人有著刺猬的屬性,喜歡隱藏起自己,最終失去了音訊,但在很多時候,仍讓我想起他,並在自己的想象中飼養他。情感非常充沛但表達上卻是節制的,通過對“一只刺猬”、“……的時候”、“像友人(朋友)”的不斷重覆,構造了一種富有悠揚明快的節奏,語調上沖淡而略帶感傷。詩在表達想念的意圖的時候,所有的詩句都通過具象來展開,但卻有一個明確的中心,這些都展現了很好的感受力和控制力。其他像《弗拉明戈》、《短歌》這些詩中,都能看到反覆回旋的節奏、充沛的情感以及沖淡的語調之間形成的獨特的風格。

 

三、詩意的空間,具象和延展

 

世間萬物,千變萬化,即使我們凝視一個事物,它也有無數個點,因此,詩人選取的意象和詞語都經過了精細的斟酌衡量。在這種選擇中,可以看到詩人受到傳統的影響、本身的視野、素養和風格取向。白話詩剛提倡的時候,當時中西文化涵養極高的詩人卻無法拋開古典意象的束縛,大都處在千百年傳統的陰影中,也就無法接納和展現現代生活。而我們的時代,變化之巨、更替之快,以幾何級數增長,每天都有新的名詞產生,每天被爆炸的信息淹沒。語言一旦產生,就會迅速蒙塵,進入長久的黑暗和被遺忘狀態。詩人曾是語言的更新者,在當下,又如何像雨水一樣,洗去枝葉上的塵埃而使它們重新擁有亮澤呢?他如何判別詞語的方向而不被詞語所迷失呢?怎樣讓在加速度生活的慣性剎車,讓讀者停留片刻若有所思呢?這里似乎有一個簡化和繁衍的問題,我們只能在眾多意象之中選取少數幾個構成一首詩的關注點,但同時,又必須讓這幾個意象展現盡可能豐富的意蘊,同時又合乎一首詩整體性的要求。絕大部分的詩歌如果切斷了意象世界與意義世界的聯系,也就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力。它考驗我們言此及彼的能力,需要我們離開一一對應的關系,而挖掘出一對多的能力,不是迷失在意象的外在特征中,而是選取語言的枯枝,搭建它們,讓它們像星辰一樣圍繞著星系旋轉。

而在這些可能的寫作中,馮娜的詩從直觀上來說更依賴於感受力,意象豐富而多樣,也就更需要抽象和理解的能力,以把握不同事物之間的聯系,避免成為蜻蜓點水式的意象羅列,遊走在事物的表面。我在她的詩集中也看到部分作品存在這樣的疑問。讓它們形成共同的向心力,打開詞語自身的空間,這是一種挑戰。

 

《耳鳴》

 

春天的失眠,往我耳朵里搬進一座青山

鹿角樹估算著一個暖和的日子

一些藍色的不知名的花,圍在它的根部

幾只土撥鼠想刨開泥土中的白鍵

——上個冬天,誰在這里丟失了一把風琴

鳥兒飛過葉鞘,彈奏一遍

樹蛙們跳過河去,彈奏一遍

冬眠的響尾蛇醒來,也撥動著“咿咿呀呀”

不完整的黑夜淌著滴滴答答的泉水

在最疲憊的淩晨

我翻身尋找樂譜,想把那曲子從頭到尾拉上一回

 

這首詩里的意象眾多,青山、鹿角樹、藍色的花、土撥鼠、風琴、鳥兒、葉鞘、樹蛙、響尾蛇、泉水、樂譜等等。但最核心的是“失眠”與“耳鳴”,所有的聲音都是幻聽,但是這種幻聽馮娜給予了它們一個充滿畫面感的場景,以鹿角樹為中心的場景,各種動植物們的輪番表演。直到最後收尾,才拉回到現實的場景中回應開頭。因此,我們看到,這些非常可感的事物並不是無關的,而是很有序地展開的,它們共同形成了一種有趣生動的意指。

 

司機的口哨繞著村寨曲折往覆

多少個下午,就像這樣的陽光和陌生

要把所有熟知的事物一一經過

多少人,和我這樣

短暫地寄放自己於與他人的相逢

——縱使我們牢牢捍衛著灌滿風沙的口音

縱使我們預測了傍晚的天氣

(是的,那也不一定準確)

縱使,我們都感到自己是最後一個下車的人

——《鄉村公路上》

 

而在這首詩的這一節中,馮娜也能把日常所見以致於人生的感懷用具體的事物聯結起來,從最細微的事物中領會它們各自的意義,在看似偶然之中尋找到它們共同的,具有說服力的東西。對完全不相關的細微事物的洞察力才能造就這一點,這也是一個詩人能夠見人之所未見最需要的。

我們已經試著從馮娜的詩中分析了她對詩人的定義,她的抒情詩的特征,事實上,這僅是個人所較為關注的點,在她的詩歌中還有更豐富的內容。作為一個尚且年輕的詩人,她的技藝已經磨礪得很成熟到位,因此她能駕輕就熟地展現自己通過詩人的眼睛所見:“美麗的椰林和海岸線/築巢的忙於建造,修覆的忙於樹立新的法則”,她描寫的對象也很廣泛,更重要的是越過了對自我的關注,而進入到世界深層次的那一部分,嘗試著用語言去喚醒那沈默的部分,就像這些詩句中所寫:

 

在你困頓的旅途,我是迷人的蜃樓海市

當你被聲音俘虜,我是廣大的沈默

——《魔術》

雨水、冷空氣、穿過灰霾的陽光已使它們 成為酒窖

或者一座正在腐朽的宮殿

向任何一個房間深處走去,都能觸到褐色的核

那里有過的酸澀,我們也有

那里有過的甜蜜,我們也會有

——《短歌》

我們,早已經失去了無言的自信

而這世上,幾乎所有葉子都含著苦味

——《尖叫》

他們教會我一些技藝,

是為了讓我終生不去使用它們

我離開他們

是為了不讓他們先離開我

他們還說,人應像火焰一樣去愛

是為了灰燼不必覆燃

——《出生地》

 

這里不再對這些動人的詩一一展開,但它們展現了基於生活的領會和洞察能力,這才是一個詩人可以走多遠最重要的,我想她有足夠的潛力,去聆聽詩最迷人的聲音。盡管她在自己的詩中謙稱:“它教給我的高音,至今我還沒有唱出/那音色,像堅實的松果一直埋在某處”(《出生地》)。而當她說“歲月,何嘗不是一種溫存的允諾”,我想我也可以理解為:詩歌,何嘗不是一種溫存的允諾。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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