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68)

在孤獨的寂寞中,相反,寡婦們發現,老老實實地生活全憑身體的指揮,餓了才吃,不用說假話而愛,不必因逃避被人指摘不遵婦道而裝睡,有權佔有整張床席,沒有人同她爭一半床單,一半空氣。一半屬於她的夜晚,甚至睡夢也是自由自在的,該醒的時候就醒了。在外出偷情的黎明,阿里薩碰見寡婦們做完五點鐘的彌撒出來。 

一身黑衣,肩上披著寡婦的黑紗。晨曦中,他看見她們穿街過巷,邁著碎步從一條人行道走上另一條人行道——那是小鳥般的步伐,因為單是貼近男人身邊走過,就會玷汙她們的名譽。然而他堅信,沒有慰藉的寡婦,更甚於任何其他女人,是很容易把幸福的種子撒到她們心中去的。

 

他一生中接觸過許許多多寡婦,從納薩雷特的遺孀開始,使他懂得,結過婚的女人,在丈夫亡故之後是何等幸福。到當時為止對他來說還純粹是個幻想的東西,虧了這些寡婦,把它變成可以用手捕捉的可能性了。沒有理由認為,費爾米納和其他寡婦有什麼不同,生活教育了她,她會接受他的,不管他是什麼樣子,她心中不會有對死去的丈夫犯罪的陰影,她將毅然決然地和他去發現兩度幸福的另一種幸福,一種是能把生活中的每時每刻變成奇跡的普通的愛情,另一種是因死神的豁免,出汙泥而不染地潔身自好地保留下來的愛情。 

要是他懷疑過費爾米納在他的如意算盤中離得是多麼遙遠,也許他不會那麼熱情賁漲。費爾米納還只剛剛看見一個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恰恰沒有突變的世界在她面前展現。在那個時代,做個有錢人有許多好處,當然也有許多壞處。但普天下有一半人夢寐以求的是盡可能永遠做個有錢人。因為不成熟,費爾米納拒絕了阿里薩,她馬上就追悔莫及,可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當時,她鬧不清是理智中的哪些隱藏的原因使她心明眼亮了,但許多年之後,也就是在行將進入暮年之前,她突然在一次偶然提及的關於阿里薩的談話中發現了。參加談話的人都知道,阿里薩是正處於鼎盛時期的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繼承人,所有的人都振振有詞地說自己見過他許多次,甚至跟他打過交道,但沒有一個人能想起他是副什麼模樣。

 

這時,費爾米納發現了妨礙她愛他的沒有意識到的原因。她說:“他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影子。”是的,他是某個人的影子,而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人了解過。

 

不過,當她在抵禦烏爾比諾醫生——醫生是個和他恰恰相反的人——的追求的時候,她卻被罪過的陰影弄得心神不定:這是她無法忍受的唯一的一種感覺。當她覺得這種感覺向她襲來的時候,她被一種慌亂抓住了,只有碰見能減輕她良心的壓力的人才能控制住這種慌亂。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在廚房里打碎了一隻盤子,或者看到有人跌跤,或者自己在門縫里擠了一根手指頭,她總是驚慌失措地跑到離她最近的大人跟前,歸咎於他:“都是你。”雖然她對誰是肇事者並不關心,也並不確信自己是無辜的,反正能把罪過推開就夠了。

 

這個陰影非常明顯,勢將危及家庭的和諧,烏爾比諾醫生及時地發現了。他發現後,就趕忙對妻子說:“別難過,親愛的,那是我的錯。”他最擔心的,莫過於妻子作出突然的、不可更改的決定,而且他深信,發生這種事情的根源都是因為一種罪過的感覺。然而,理清阿里薩這團亂麻,不是一句寬心話就能解決的。長達好幾個月之久,早晨,費爾米鋼打開陽臺的窗戶,就得使勁趕走腦子里那個坐在幽靜的小公園里偷偷看她的人的影子,她看見了曾經屬於他的那棵樹,那條不大顯眼的長凳子,他正坐在那里看書,思念她,為她受煎熬。她不得不把窗戶關上,長嘆一聲:‘可憐的人。”甚至她還傷心地抱怨過,阿里薩怎麼沒有她想像的那樣頑固呢,當時,後悔已經太晚了。有那麼幾次,她還亡羊補牢地期待著一封永遠沒有收到的信。當她必須作出嫁給烏爾比諾醫生的決定時,她發覺,既沒有充足的理由拒絕阿里薩,也沒有充足的理由要挑上他,心裏更是七上八下。實際上,他對醫生和對阿里薩同樣不大喜歡,而且對醫生更缺乏了解,醫生的信沒有他信里那種火熱的感情,也沒有像他那樣做過那麼多令人心醉的表白。的確,烏爾比諾醫生的追求,從來不是以愛情的語言來表達的。奇怪的是,作為一個天主教徒,他只向她奉獻塵世間的東西:保障,和諧,幸福。這些數字一旦相加,也許等於愛情,近乎是愛情吧?但是,這些又不是愛情。這些疑慮使她心亂如麻,因為她也並不堅信愛情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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