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攬鏡自照的女子雕刻使我想起許多唐詩裏女性與鏡子的紛繁意象。明代的杜麗娘,“遊園”一開始也是在鏡臺前凝視自己十六歲的青春容顏。不多久,杜麗娘死亡,那一面空著的鏡臺是記憶亡者容顏的唯一見證吧。

大英博物館的古希臘展品中有幾件特別值得註意的墓碑,有競技得勝的運動選手,有戰場上一同陣亡的兄弟同袍,執子之手,出生入死的戰友,也有了最後訣別的生命停格。

我們的生命停格會在哪裏?我們會為自己選一個什麽樣形式的生命停格?

古代希臘的人體美學,不只是技術,其實是深沈的哲學,才能夠在兩千年來成為世界美術的永恒典範。

篇二:

肉身雕零——關於死亡美學種種

死亡是什麽?

隨著年歲增長,親人朋友陸續離去,

死亡愈來愈近,愈來愈具體。

但是,

我們在生命最難堪的時刻,少了美學。

沒有死亡美學,

生命只是隨便活著,隨便死去。

在希臘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看到許多公元前希臘人浮雕的墓碑,使我沈思了很久。

死亡是什麽?

孔子的一個學生詢問老師:死亡是什麽?孔子回答說:“未知生,焉知死。”

一個簡單的回答,可能被誤解了,數千年來,卻成為意外的障礙,阻擋了一個文化對死亡做更深入辨正的探討。

莊子對死亡的凝視好像更多一些。他凝視朝菌,凝視在日出之後逐漸萎縮死亡的浮遊菌類短促的生命;他也凝視八千年一次漫長生死的大樁,好像領悟所謂“長久”可能只是另一種“短促”。

死,的確是生的一體兩面。孔子或許沒有說錯,不充分了解“生”,無從徹底了解“死”。

但是,當然也可以反過來思考,未曾認真深刻地凝視死亡,會真正懂生命存活的意義嗎?

無論在希臘,在中國,在印度,在埃及,所有古老的文明,一開始,都必須專註而長久地凝視死亡。他們在死亡面前,忍住驚恐哀痛,忍住慌張,各自找到自己凝視死亡的方法與態度,自我解嘲,或自我安慰,卻從來沒有真正找到超越死亡的共同結論。

古代埃及人相信:死亡之後,靈魂Ka走了。肉體存留在人間,肉體會腐爛,所以必須好好保存珍藏,用精密的科學方法把肉體制成木乃伊,肉體不再腐朽,可以等待Ka回來,有朝一日,肉體可以再使用,可以從死亡裏復活。

但是,Ka從來沒有回來過。木乃伊等待了數千年,等到的是盜墓者和考古學家。

“復活”只是死亡命題裏一個美麗又殘酷的謊言嗎?

印度的信仰,並不堅持肉體的存在。在恒河兩岸,日日夜夜,可以看到焚燒的屍體,燒到焦黑、扭曲、斷裂、油脂升成濃濁黑煙,殘余的斷手斷腳,推到河裏,隨大河波濤流去。

我在恒河船上,曾經與眾多肉體一起流淌,那一刻,仿佛才懂了佛經上“流浪生死”的意思。

埃及與印度都是深思死亡的民族。埃及極度眷戀肉體,肉體幹硬成木乃伊,還是堅持人的形狀。埃及文明卻在兩千四百年前完全毀滅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古埃及,只是一具死去的屍體而已。以後希臘、羅馬統治埃及,之後伊斯蘭帝國與歐洲殖民者統治埃及,埃及不再是古代的埃及,古埃及真正成為一具幹硬、空洞,徒具形骸的木乃伊。

印度或許是最能透徹肉體“無常”的民族。“無常”可能是“色即是空”,我總是在印度人眼瞳深處看到不可解的憂傷。但是,“無常”同時也可以“空即是色”。在印度文化裏,有著最絢麗炫耀的色彩、最欲情的耽溺、最令人迷幻陶醉的聲音與氣味,也有官能嫵媚悅樂搖蕩到極致的肉體。

這些都是凝視死亡的不同結果嗎?

那麽中國呢?希臘呢?他們以什麽方式凝視死亡,或逃避死亡?

我在兩千多年前古代希臘人的墓碑間徘徊,墓碑通常一公尺到兩公尺高,上面裁切成希臘建築三角屋頂的形式,中間則是浮雕人像。

許多人走到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這個置放墓碑的空間,看到一塊一塊雕刻的石碑,以為是古代藝術品,指指點點,評論人體的美醜,雕工技巧的好壞,卻往往不知道,這些石雕全部是出土的墓碑。

知道是墓碑,再回頭看這些浮雕上的男女,或許會有不同的心事感受吧。

有好幾件墓碑上的死者是年輕婦女,樣子看起來年輕,是不是死亡時真的很年輕,不敢確定。有學者認為,希臘人習慣在墓碑上刻鑄死者最年輕美麗的容貌。

以女性死者為主題的墓碑,有幾件形式很類似。死者都坐在椅子上。有一件公元前五世紀的墓碑,全高一百四十九公分,墓碑上端用小字刻了死者的名字艾吉索(Hegeso),左側面前站著一名仆人,手中捧著首飾珠寶箱。死者正從珠寶箱中挑選出一只手鐲或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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