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品味的記憶》(6)

太湖船菜

上海的朋友請客,說吃“太湖船菜”。我不禁好奇,發出了幼稚的問題:“到蘇州去吃嗎?上船嗎?”朋友大笑:“在上海,還有吃不到的佳肴?就在新天地旁邊,有一家太湖船菜館。”原來不是到船上吃,是在十裏洋場最繁華最多觀光客的鬧區,在大飯店裏品嘗太湖“三白”。我的疑問,顯示了自己昧於“發展是硬道理”在吃喝玩樂領域的輝煌成就,居然以為,吃太湖船菜要到蘇州邊上的太湖,甚至還得上船。再也沒想到,“太湖船菜”也成了後現代飲食文化的符號,可以隨便在通衢大道上開分店的,就像上海市區可以新建溫莎別墅、白金漢廣場、紫禁城豪華公寓一樣。

十年前,曾和一群到蘇州賞梅的朋友,冒著凜冽的寒風,大老遠趕到光福鎮的湖濱。放眼望去,湖邊一排排漁船改裝的畫舫,迎風飄搖著旗招,上書“船菜”,船家站在跳板上大聲呼喚,招徠顧客上船用餐。那景象頗有些古風,讓我聯想到《水滸》寫宋江發配江州,在江邊酒館吃飯,突然想吃魚了,李逵到岸邊漁戶去買魚,和浪裏白條張順大打出手,把魚市鬧了個一塌糊塗。想來,江州的漁戶靠水吃水,在岸邊賣魚的情景,大概與此也差不了太多。改革開放之後,太湖漁民由打漁轉為經營船菜,個個都成了自立門戶的浪裏白條,發家致富,倒是古人夢想不到的。

船菜很好吃,而且有特色。太湖三白,白蝦、白水魚、銀魚,當然是要吃的。白蝦上來,扣在盛著黃酒的玻璃海碗裏,蹦蹦跳跳的,真可謂生猛的“浪裏白條”。香港同胞看了怕,不敢吃,把整個盤碗推過來,看著我吃得淋漓盡致。老廣不是什麽都敢吃嗎?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裏遊的,沒有不吃的,怎麽不敢吃醉蝦呢?回答說,蝦是敢吃的,不過,怕它喝醉了亂跳的狼藉,很沒風度。吃蝦還得吃有風度的,倒是第一次聽到,也算香港人文明的借口吧。於是又點了鹽水白蝦,鮮嫩之中很有些儒雅之風,溫良恭儉讓,大家都吃得高興。再來上清蒸銀魚,放了點冬菜,平添幾分鄉土氣息。味道十分鮮美,人人吃得舔嘴咂舌,風度也忘了。最後上的太湖白魚,肥腴芳香,與北美五大湖區所產白魚(whitefish)味道像極,口感也像,只好說天下美味臻於極致,就兩儀歸太極,太極歸太一,太一歸無極了。

太湖船菜館裏的三白,也還不錯,至少新鮮可口。朋友問,不比蘇州吃的差吧?我說,不見昔日太湖水,也只好將就了。

春筍步魚

到杭州見一位老學者,相談甚歡。看看時近十一時半,我趕緊告辭。他卻堅持要請我吃午飯,理由之一是,人總是要吃飯的。這一點雖然無法反對,但心裏想,我也可以不必叨擾,自己找個簡單去處。理由之二是,附近新開了一家小館,老板是紹興人,做得一手地道的浙江土菜。這個理由倒極具說服力,就去了。

點菜時,問我想吃什麽,我說,最簡單的最好吃,新鮮腐皮炒小青菜,片兒川,還有春筍步魚。老板娘說,時令不對,清明前後才有步魚,現在已是五月了。她建議梅幹菜蒸巴子魚,梅菜是鄉下自己曬的。我問巴子魚是什麽,答說是山溪裏產的小魚,還活的呢。聽來不錯,山溪野產一般沒有土腥氣,入口清爽。主人似乎覺得山溪小魚虧待了我,便連點了龍井蝦仁、東坡肉、腌篤鮮,又點了兩樣冷菜。他還殷切地問我,要不要蝦爆鱔背,鱸魚蒓羹?我只好頗無禮貌地斷然拒絕。

老學者對我一心想吃步魚十分好奇,大概是覺得“一事不知,學者之恥”吧,問說,這步魚很特別嗎?

大概是六年前的清明時節,有朋友在曲院風荷一帶的飯館請我吃飯,點了一道春筍步魚。魚肉極其鮮嫩,入口即化,但又不像豆腐那樣不必嘴嚼,因此還有可堪回味的口感,像絲絨一樣細膩光滑而有彈性。配上春筍的清新,蟄伏了一冬的蘊藏,正待重見天日的歡暢,吃到口裏,真是大地回春,滿嘴煙霞。把清明時節水光瀲灩的西湖煙波,蘇提上迎風搖漾的桃紅柳緣,空氣中飄浮的初春靈氣,全都比下去了。

梅菜蒸巴子魚上來了。我一看,不是和步魚長得差不多嗎?大概同屬塘鱧科,略小,而且是山野所產,因此,雖然同科,卻難登大雅之堂,不能媲美清明前後草塘悠遊的步魚。清明時節吃步魚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是越冬之後尚未產卵之時,杭州人說“還未開眼”,魚肉特別鮮嫩肥美,好吃。清人陳璨《西湖竹枝詞》有這麽一首:“清明土步魚初美,重九團臍蟹生肥。莫怪白公拋不得,便論食品亦忘歸。”是假托白居易留戀杭州,襯出清明步魚與重陽湖蟹之美。

步魚又稱土步魚,杭州人有時在菜單上寫“埗”字,有時寫字。又稱渡父魚、土父魚、虎頭鯊,古書有記載,那就說來話長了。

不可食無筍

杭州朋友請吃飯,問我喜歡吃什麽,答曰,筍。朋友說,這太容易了,不過,怕是太簡嗇,輕慢了貴客。我說,在香港輕易吃不到鮮筍,超市見不到,街市買不到,只有江浙飯館才吃得到,老上海聚居社區的專賣店才買得到,可謂物以稀為貴了。到杭州,也就到了王羲之吟詠的“茂林修竹”之地,可是要好好吃上一頓。

朋友覺得奇怪,廣東人不吃筍嗎?這問題其實困惑了我許多年,也問過無數的廣東朋友,總是回答說竹筍有毒,吃不得。再問有什麽毒,也答不上來,支支吾吾說“會發”。發什麽?說體內有病有毒就會發。我心想,既是有病有毒了,不吃筍也有毒,怎麽證明“筍有毒”呢?有一次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回答則有點不耐煩,大概是嫌我打破砂鍋問(璺)到底,就說鵝肉也有毒的,會發,徐達不是吃了朱元璋送的蒸鵝,背疽發作而死嗎?我不識好歹,接著問了一句,那麽廣東人為什麽喜歡吃燒鵝?不怕毒發嗎?朋友臉上罩了一層烏雲,好幾天不跟我說話。

杭州朋友聽了大笑,上了一桌菜,有糟雞、糖藕、海蜇頭、烤菜、豆板、毛豆百葉、醬鴨、東坡肉,接著就是油燜冬筍、鹹肉蒸冬筍、筍幹燒肉、薺菜炒筍片、腌篤鮮,最後還上了一大碗片兒川,算是主食。我吃得開心,不禁從東坡肉跟竹筍,想到蘇東坡的詩:“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竹子除了提供婆娑的綠影,讓人想到君子風範,還生出如此可口的鮮筍,真是令人身心口腹一起脫俗。

說廣東人不吃筍,也不可一概而論。像廣州郊外白雲山所產吊絲丹竹筍,就是著名的山珍。據說白雲山本來不產竹,後來有位神仙從雲端吊下一條絲線,線端系了一顆丹紅的種子,落地就成了一片竹林,從此也就有了鮮美爽脆的竹筍可吃。吊絲丹竹筍雖然春夏都產,但個頭小,產量少,頗為珍貴。此外,佛山張槎鄉也盛產一種甜筍,一般都加工制作後運銷外地。香港也可見到新鮮竹筍,如九龍城,或專賣江浙食品的店鋪,不過,卻來自杭州或臺灣,與大閘蟹、法國鵝肝、神戶牛肉屬於同一等級,都是坐飛機來的,不屬嶺南食文化。廣東竹筍也偶爾見到,是潮州筍,在香港人的心目中卻屬於異邦,另為一國,算成閩南文化的附庸。

其實中醫認為筍味甘、微寒,無毒,有清熱化痰、益氣爽胃、治消渴、利尿等功效。此外,筍的脂肪、澱粉含量低,屬天然低脂、低熱量食品,是減肥佳品。更因為低糖、多纖維,能促進腸道蠕動,幫助消化,去積食,防便秘。甚至有人說,可以預防大腸癌。說到此,我還是覺得奇怪,為什麽廣東人認定了“筍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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