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龍《人類的故事》51 法國大革命

偉大的法國革命向世界宣示了自由、平等、博愛的原則“簡單生活”的樂趣

當我們談到“革命”時,我們最好先解釋一下“革命”一詞所包含的意義。根據一位偉大的俄國作家的說法(俄國人對這方面是深有體會的),革命就是“在短短數年之內,迅猛地推翻過去幾個世紀以來根深蒂固的舊制度。這些制度一度曾顯得那麽天經地義、那麽不可動搖,甚至連最激進的改革者也不敢搖動筆桿去攻擊它們。然而經過一次革命,那些迄今為止構成一個國家舊有的社會、宗教、政治與經濟的根基,在短時期內便土崩瓦解了。”

在18世紀,當古老的文明開始腐朽變質,法國就發生了這樣一場革命。經過路易十四長達72年的專制統治,法國國王成為了一切,甚至國家本身。以前曾為封建國家忠實服務的貴族階層現在被解除了所有職責,整天無所事事,最終淪為凡爾賽宮廷浮華生活的點綴品。

可是,這個18世紀的法國卻一直靠著天文數字的金錢來維持開銷。這筆錢完全來自於形形色色的稅收。不幸的是,法國國王的權勢又無法強大到使貴族和神職人員也分擔稅收的地步。這樣一來,巨大的稅務負擔便完全落到了這個國家的農業人口身上。當時的法國農民住在透風漏雨的茅屋棚戶里,過著困頓勞苦的生活。隨著與莊園主們過往的密切聯系一去不返,他們現在成為了冷酷無能的土地代理人的犧牲品,生存環境每況愈下。好收成只是意味著更多的賦稅,自己一點好處也留不下。他們還有什麽理由要辛勤勞作,去榨干身體的最後一分勞力呢?因此,他們便大著膽子,荒廢農事。

這樣,我們便看到以下畫面:一位法國君主在一片空虛的浮華裝飾中,穿過皇宮里一間接一間的宏偉大廳,身後習慣性地尾隨著一群趨炎附勢、想為自己謀個好差事的阿諛吹捧的貴族。所有這些人全部靠盤剝生活慘如牲畜的農民生活。這是一副令人非常不快的圖景,沒有一絲一毫的誇張。我們必須記住,所謂的“天朝舊制”從來都存在陰暗的另一面,這是難以避免的。一個與貴族階層有著密切關系的富裕的中產階級(通常的聯姻方法是某個富有銀行家的女兒嫁給某個窮男爵的兒子),再加上一個吸納了全法蘭西所有魅力人物的宮廷,他們齊力將優雅精致的生活藝術帶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翩翩儀態和風情萬種的社交談話成為了上層社會最流行的時尚。由於這個國家最傑出的頭腦沒機會在政治經濟的問題上施展才華,他們便只能悠閑度日,把時間耗費在最抽象的空談之上。這顯然是浪費資源。

由於思想方式和個人行為方面的時尚如同時裝一樣容易走向極端,很自然的,那個年代最矯揉造作的“社會精英”們會對他們想象中的“簡單生活”也派生出極大的興趣來。於是,法國(及其殖民地與屬國)的絕對擁有者與無可質疑的主人——法國國王與王後,再加上一大群溜須拍馬的廷臣們,他們穿上擠奶女工和牧童的服裝,住進一些滑稽可笑的鄉村小屋里,像健康淳樸的古希臘人一樣嬉戲遊樂,充分體驗“簡單生活”的樂趣。簇擁在國王與王後周圍的,有宮廷弄臣的長袖善舞與詼諧滑稽,有宮廷樂師演奏的輕快活潑的小步舞曲,有宮廷理發師精心設計的昂貴而造作的新奇發型。最後純粹出於無所事事和極端的煩悶,這個繞著凡爾賽宮(路易十四為逃避喧囂嘈雜的巴黎而在市郊修建的一所大“舞台”)旋轉的小圈子里的人們開始一個勁地談論起那些與他們的生活距離最遠、最無關的話題來,如同一個挨餓的人只知道談論面包和美餐、一個飽食終日的人只關心哲學一樣。


“社會批評”的焰火


當勇氣十足的老哲學家、劇作家、歷史家、小說家及所有宗教與政治暴君的危險敵人伏爾泰開始在他的《風俗論》里擲出批判的炸彈,抨擊法蘭西現存秩序里的一切東西,整個法國都為之鼓掌叫好。由於觀眾太多、太踴躍,伏爾泰的戲劇只能在僅售站票的戲院里上演。當讓·雅克·盧梭點染著熱愛自然的感傷油彩,為他的當代同胞描繪出一幅原始先民如何生活於純真和快樂之中的美妙畫面(像對兒童一樣,盧梭對原始人的生活也毫無了解,可他卻被公認為自然與兒童教育方面的權威),所有法國人都傾心不已。於是在這片“朕即國家”的土地上,人們帶著同樣的饑渴捧讀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並為他“重返主權在民,而國王僅僅是人民公仆的幸福時代”的呼籲,流下感動而辛酸的熱淚。

偉大的孟德斯鳩也出版了他的《波斯人信劄》。在這本書里,兩個思維敏銳、觀察力非凡的波斯旅行者揭開了當代法國社會黑白顛倒的實質,並嘲笑了上至國王下至陛下的600個糕點師傅在內的一切事物。這本小冊子很快風行起來,在短時間內連出四版,並為孟德斯鳩下一本著作《論法的精神》招來了成千上萬的讀者。書中,一位虛構的男爵將優秀的英國政治制度與法國的現行體制進行了細致比較,大力宣揚以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分立的進步制度取代法國的絕對君主專制。當巴黎出版商布雷東宣布,他將邀請狄德羅、德朗貝爾、蒂爾戈及其他一系列傑出作者,合作編寫一本“包羅所有新思想、新科學、新知識”的百科全書,來自公眾的反應相當熱烈。22年過後,當28卷本百科全書的最後一卷也付諸發行時,警察方面珊珊來遲的干預已無法壓制公眾對此書的熱,惰。它對整個法國社會所做的重要但異常危險的評論,已經廣泛地傳布開來。

在這里,我想給你們一個小小的告誡,當你閱讀某本描寫法國大革命的小說或觀看某部有關的戲劇和電影時,你會很容易得到一個印象:即這次革命完全是一幫來自巴黎貧民窟的烏合之眾們所為。不過事實並非如此。雖然革命的舞台上通常站滿了烏合之眾的身影,但他們通常是在那些中產階級專業分子的鼓動與領導下發起沖鋒的。這些人將饑渴盲目的大眾用作他們威力無比的盟軍。然而,引發革命的基本思想最初是由少數幾個擁有傑出智慧的人物提出的。一開始,他們被引薦到舊貴族們迷人的客廳,為膩煩透頂的女士先生們展示智慧與奇思異想的火花,作為新鮮的娛樂。這些賞心說目但危險無比的客人們玩起了“社會批評”的焰火,幾粒火星不小心從與這座大房子一樣老舊腐朽的地板裂縫里掉了下去,不幸落到了堆滿陳谷子爛芝麻的地下室,引起了火苗。這時,驚起了一片救火的呼聲。房主盡管對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倍感興趣,可就是沒學會如何管理他的產業。由於他不懂得如何撲滅火頭,所以火勢蔓延開來,導致整座建築都被吞噬在熊熊大火之中。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法國大革命。

為敘述的方便,我們可以將法國革命分為兩個階段。從1789到1791年,是人們還或多或少努力為法國引人君主立憲制度的階段。這種嘗試最終失敗了,部分是因為國王本人的愚蠢和缺乏誠信,部分是由於局勢的發展已經無人能夠控制。

從1792到1799年,出現了一個共和國和第一次嘗試建立一個民主政制的努力。不過,法國大革命最後以暴力的形式爆發出來,這是多年的騷動和許多真心實意的改革嘗試統統付諸流水的結果。


理論教授、生意人和討巧家


當法國背負起40億法郎的巨額債務,國庫總是空空如也、面臨倒閉的邊緣,並且再沒有一項新的稅目可以用來增加收入,連好國王路易(他是一位靈巧的鎖匠和優秀獵手,可極其缺乏政治才華)也模糊地感覺到,應該是做點什麽來補救的時候了。於是,他召見了蒂爾戈,任命他為自己的首席財政大臣。安尼·羅伯特·雅克·蒂爾戈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德·奧爾納男爵。他剛剛60出頭,是一個正處於迅速消失之中的貴族精英階層的傑出代表人物。作為一名成功的外省總督兼能力出眾的業余政治經濟學家,他確實用盡了自己的一切力量來挽救危局。不幸的是,他無法創造奇跡。由於再不可能從衣衫檻樓、面有菜色的農民身上榨取更多的稅收,因此必須讓從未出過一個子兒的貴族與神職人員也為國家財政盡一點必要的義務了。不過,此舉也使得蒂爾戈淪為了凡爾賽宮最招厭憎的人物。更糟的是,可憐的財政大臣還不得不面對皇後瑪麗·安東奈特的敵意。這位女士對任何膽敢在她的聽力範圍內提到“節儉”這個可惡字眼的人們,都—一報以冷若冰霜的怒容。很快,蒂爾戈便為自已贏得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家”和“理論教授”的綽號,自己的官位當然也發發可危。1776年,他被迫辭去了財政大臣的職務。

緊接“理論教授”的,是一個講求實際的生意人。這位工作勤勉、任勞任怨的瑞士人名為內克爾,通過做糧食投機生意以及與人合夥創辦一家國際銀行而大發橫財。他野心勃勃的妻子趕鴨子上架,硬把他推上這個他力所不及的政府寶座,以便為她的寶貝女兒謀取更好的攀爬之階。後來,他的女兒真的嫁給了瑞士駐巴黎大使德·斯特爾男爵,成為19世紀初期文化界的風雲人物。

和蒂爾戈一樣,內克爾帶著極大的熱情投入了工作。1781年,他遞交了一份關於法國財政狀況的詳細回顧。可路易十六除了被這份覆雜的報告弄得滿頭霧水外,便再未能明白更多的事情。他剛剛派遣了一支軍隊去北美,幫助當地的殖民者反抗他們共同的敵人——英國。事實證明,這次遠征耗資之巨超出所有人的意料。國王要求內克爾搞到急需的資金。可是他非但沒捧著大把現金來覲見陛下,反倒呈上了另一份充斥著更多統計和數字的枯燥報告。更有甚者,他居然也開始用起“必要的節儉”之類的討厭字眼來了,這意味著他作為財政大臣的日子也所剩無幾了。1781年,他因“工作無能”被國王解職。

在“理論教授”和講求實際的“生意人”相繼下台後,接著登場的是一位伶俐討巧、極其使人愉快的人物。他向所有人許諾,只要他們信任他無懈可擊的完美政策,他保證每月付給每個人百分之百的回報。此君就是查理·亞歷山大·德·卡洛納,一個一心只想飛黃騰達的官員。他靠著自己的工廠和不擇手段的撒謊欺瞞,在仕途上混得一帆風順。他發現國家已經債台高築,可他是一個聰明人,不願意得罪人。於是,他發明了一個簡便迅速的補救辦祛:借新債還舊債,拆東墻補西墻。這個做法並不新鮮,可它帶來的立竿見影的後果卻無疑是災難性的。在不到三年的短短時間內,又有8億法郎添加到法國的總債務上。可這位魁力非凡的財政大臣似乎從不知道擔心為何物。他彬彬有禮笑容可掬,總是在國王與可愛的王後陛下的每一項開支要求上欣然簽上自己的大名。要知道,王後年輕時在維也納便養成了花錢大手大腳的脾氣,此時此刻要她節儉是不太現實的。

最後,甚至連對國王一直忠心耿耿的巴黎議會(一個高級的司法機構而非立祛機構)也無法坐視局勢發展下去,決定要做點事情了。而卡洛納還一心想再借八千萬法郎的外債。那個一個特別糟糕的年景,糧食歉收,饑餓與悲慘的生活在法國的鄉村地區蔓延。如果再不采取明智的措施,法國將完全破產。國王一如既往地對局勢的嚴重性渾然不覺。征詢人民代表的意見難道不是一個好主意嗎?自從1614年被取消以來,全國性的三級會議就從來沒召開過。不過,以路易十六典型的優柔寡斷,他拒絕走得太遠。

為平息公眾的不滿,路易十六在1787年召開了一個知名人士的集會。這僅僅意味著全國的顯貴們齊聚一堂,在絕不觸犯封建地主和神職人員的免稅特權的前提下,討論該做點什麽,能做點什麽?要指望這個社會階層為屬於另一些社會階層的悲苦同胞們的利益,做出政治和經濟上的自殺行為,這顯然是不現實的。最後,與會的127名知名人士斷然拒絕放棄他們的任何一項古老特權。於是大街上饑腸轆轆的群眾便要求重新任命他們信任的內克爾做財政大臣。顯貴們說“不”,街頭的人們就開始砸碎玻璃並做出其它種種不象樣的事情來。知名人士逃跑了,卡洛納隨之也被解職。

紅衣主教洛梅尼·德·布里昂納,一個平庸無奇的家夥,被任命為新的財政大臣。迫於饑餓民眾的暴動威脅,路易十六只得同意“盡量可行地”迅速召開三級會議。這一含糊其辭的允諾當然不能使任何人滿意。


三級會議


近一個世紀以來,法國從沒出現過這麽饑謹難熬的嚴冬。莊稼要麽被洪水沖毀,要麽完全凍死在地里。普羅旺斯省的所有橄欖樹幾乎死絕了。雖然有私人救濟在試圖盡一點微薄之力,可面對1800萬嗷嗷待哺的饑民,這點救濟實在是杯水車薪。全國各地都發生了哄搶糧食和面包的騷亂。在一代人之前,這些騷動本來可以靠軍隊的武力鎮壓下去。但是,新的哲學思想現在已經結出碩果。人們開始意識到,靠槍桿來對付饑餓的腸胃,將是完全無效的。況且,士兵們同樣來自於群眾,他們對於國王的忠誠是否繼續可靠呢?在此危急關頭, 國王必須做出明確的決斷,來挽回民眾對國王的信心。可路易再次猶豫不決。

在外省的許多地區,新思想的追隨者們紛紛建立起一些獨立的共和國。在忠實的中產階級中間,也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沒有代表權便拒不交稅” 的呼聲(這一口號是 1/4世紀前由北美殖民者首先喊出的)。法蘭西面臨全國性大混亂的邊緣。為緩和民眾的不滿,挽回王室聲譽,政府出人意料地突然取消了以往異常嚴厲的出版審查制度。一時間,一股鋪天蓋地的印刷品的洪流席卷了法國。每一個人,不管地位高低,都在批評別人或被別人批評。超過2000種形形色色的小冊子被一齊拋到市面上。洛梅尼·德·布里昂納在一片斥責與叫罵聲中黯然下台。內克爾被緊急召回,重任財政大臣,盡其可能地安撫這場全國性的精神騷動。消息傳出之後,巴黎股市暴漲了30%。在普遍的樂觀情緒下,人民暫緩了對專制王權的最後判決。1789年5月,三級會議即將召開,全法蘭西最傑出的頭腦將匯聚一堂,這肯定能迅速解決所有問題,將古老的法蘭西王國重新建設成健康幸福的樂園。

有一種普遍的思想認為,人民的集體智慧能夠解決所有的難題。這種看法不僅是錯誤的,而且往往引來災難性的結局。特別在一段極其關鍵的時間里,它反而束縛了所有個人能力的發揮。內克爾不僅未能將政府權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反而讓一切順其自然。此後,在關於何為改造舊王國的最佳方案上,又爆發了一場激烈的論爭。在法國各地,警察的權力被大大削弱了。巴黎郊區的居民們在職業煽動家的領導之下,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力量。他們公然扮演起在動蕩不安的歲月本屬於自己的角色來——革命的領袖們在不能通過立法途徑達到目的時所運用的野蠻暴力。

作為對農民和中產階級的讓步之舉,內克爾同意他們在三級會議里獲得雙倍名額的代表權。關於這一問題,西厄耶神甫寫作了一本著名的小冊子《何為第三等級?》。他最終得出的結論是,第三等級(對中產階級的另一稱呼)應該代表著一切。他們過去什麽也不是,現在則希望獲得應有的地位。他的書表達了當時關心國家利益的大多數人們的情感。

最後,選舉在難以想象的混亂狀態下開始了。待到結果公布,一共有308名神職人員代表、285名貴族代表和621名第三等級代表將要收拾行裝,前往凡爾賽宮。不過,第三等級還將攜帶額外的行李,即被稱為“紀要”的長篇報告,內容寫的是他們的選民所申訴的種種抱怨與冤情。舞台終於準備就緒,為拯救古老法國的最後一幕大戲即將開場上演了。

1789年5月5日,三級會議在凡爾賽宮召開。國王情緒很不好,常常想發脾氣。神職人員和貴族們也公開放出話來,說他們不願意放棄任何一項神聖的權力。國王命令三個等級的代表在不同的房間里開會,討論他們各自的冤苦。第三等級的代表們拒絕執行陛下的旨意。1789年6月20日,他們在一個網球場(為這個非法會議所匆忙布置的會場)莊嚴宣誓。他們堅持要求所有三個等級,神職人員、貴族和第三等級應該在一起開會,並將他們的決定通知了陛下。國王最終屈服了。

作為“國民會議”,三級會議開始討論法蘭西王國的國家體制。國王大發雷霆,可旋即又猶豫不決。他宣稱寧死也不會放棄自己的絕對君權。隨後,他便出去打獵了,把對國家大事的所有煩惱焦慮統統拋擲腦後。等陛下滿載著獵物歸來,他又讓步了。按照陛下的神聖習慣,他總是喜歡選擇錯誤的時間用錯誤的方法來做一件正確的事情。當人民吵吵嚷嚷,提出A要求,國王對他們嚴加斥責,不給他們任何好果子吃。之後,當陛下的宮殿被一大群喧聲震天的窮人包圍,國王便投降了,答應給人民要求的東西。不過此時,人民提出的已經是A要求加上B要求。這樣為時已晚的情形一演再演。當陛下正準備屈服於自己熱愛的人民,向同意A要求及B要求的文件上簽上自己的大名時,人民又不樂意了。他們威脅說,除非陛下答應A要求加B要求加C要求,否則便殺死他全家。就這樣,人民的要求從一個單詞開始,一項項增加,直到寫滿整頁白紙,直到陛下糊里湖塗地上了斷頭台。


雅各賓黨與國王之死


很不幸的是,習慣於緩慢行動的陛下總是比情勢的發展落後半拍。他從來不能意識到這一點。一直當他將自己高貴的頭顱擱放在斷頭機上,他仍覺得自己是一個飽受迫害與虐待的人。他傾盡自己可憐而有限的能力,來關愛自己的臣民,可這些家夥回報他的卻是天底下最不公正、最沒良心的對待。他至死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

我經常告誡你們,對歷史追問“假如”,那是毫無意義的。我們也許能夠隨隨便便地說,“假如”路易十六是一個精力充沛一些、心腸狠毒一些的人,那麽法國的君主專制也許會繼續生存下去。但國王並不僅僅是孤身一人。“即便”他擁有拿破侖般的冷酷無情、橫掃千軍的力量,在那個急風暴雨的年代,他的生涯也很可能因其妻子的行為而被斷送。王後瑪麗·安東奈特是奧地利皇太後瑪利亞·特利莎的女兒。她的身上綜合了在那個時代最專制的中世紀宮廷長大的年輕姑娘所具有全部美德與惡習。她的行動常常使路易的處境雪上加霜。

面對三級會議的威脅,瑪麗·安東奈特決定采取行動,策劃了一個反革命陰謀。內克爾被突然解職,忠於國王的軍隊也收到秘令,開始向巴黎開拔。當消息傳開,憤怒的人民開始猛攻巴士底獄。1789年6月14日,起義的人們搗毀了這座熟悉且倍遭憎恨的政治犯監獄。它曾經是君主專制暴政的一個象征,但現在只是用作關押小偷和輕微刑事犯的城市拘押所。許多貴族預感形勢不妙,紛紛出逃國外。但國王和平常一樣若無其事。在巴士底獄被攻占那天,他優哉遊哉地去皇家林苑打了一天獵,最後載著了幾頭獵獲的母鹿,心滿意足地回到了凡爾賽。

8月4日,國民議會開始投人運轉。在巴黎群眾的強烈呼聲之下,國民議會廢除了王室、貴族及神職人員的一切特權。8月27日,發表了著名的《人權宣言》,即第一部法國憲法的序言。到目前為止,局面還在控制之中,但王室依然未能從中汲取教訓。人民普遍懷疑,國王會再次密謀,妄圖阻撓這些改革措施。結果在10月5日,巴黎發生了第二次暴動。震動波及到凡爾賽,一直到人們將國王帶回巴黎市內的宮殿,騷亂才稍微平息下來。人們不放心路易呆在凡爾賽,他們要求能隨時監視他,以便控制他與在維也納、馬德里及歐洲其它王室親戚們的秘密聯系。

與此同時,國民會議在米拉波的領導下,開始整頓混亂的局勢。米拉波是一位貴族,後來成為了第三等級的領袖。不幸的是,沒等他能夠挽救國王的地位,他便於1791年4月2日去世了。他的死使路易開始真正為自己的性命擔憂起來。6月21日傍晚,國王悄然出逃。不過國民自衛軍從一枚硬幣的頭像上辨認出了他,在瓦雷內村附近將他的馬車截住。路易被灰溜溜地送回了巴黎。

1791年9月,法國第一部憲法通過,完成使命的國民議會成員便各自回家了。1791年10月1日,立法會議召開,繼續國民議會未竟的工作。在這群新聚集起來的立法會議代表中,有許多是激進的革命黨人。其中最大膽、最廣為人知的一個派別是雅各賓黨,因其常常在古老的雅各賓修道院舉行政治聚會而得名。這些年輕人(他們中的大部分屬於專業人員)喜歡發表慷慨激昂、充滿暴力色彩的演說。當報紙將這些演說傳到柏林與維也納,普魯士國王和奧地利皇帝便決定采取行動,以拯救他們的好兄弟、好姐妹們的性命。當時,列強們正忙於瓜分波蘭。那里的不同政治派別相互傾軋,自相殘殺,使整個國家成為了一塊任何人都可以分一杯羹的肥肉。不過在爭奪波蘭之余,歐洲的國王和皇帝們還是設法派出了一支軍隊去人侵法國,試圖解救路易十六。

於是,整個法國突然陷入了一股普遍的恐慌之中。多年饑餓與痛苦所累積的仇恨,此時達到了可怕的高峰。巴黎的民眾對國王居住的杜伊勒里宮發動了猛攻。忠於王室的瑞士衛隊拼死保衛他們的主子,可一生猶豫不決的路易此時又臨陣退縮了。當沖擊王宮的人潮正要開始退卻,國王卻發出了“停止射擊”的命令。灌飽了廉價酒精民眾,趁著血液里的酒精的作用,在震天的喧囂聲中沖進王宮,將瑞士衛隊的士兵斬盡殺絕。隨後,他們在會議大廳里捉住了路易,立即剝奪了他的王位,將他關進了丹普爾老城堡。昔日高高在上的國王如今淪為了階下囚。

奧地利和普魯士軍隊在繼續推進。恐慌變成了歇斯底里,使善良的男人女人們變成了兇殘的野獸。1792年9月的第1個星期,民眾沖進監獄,殺死了所有的在押囚犯。政府聽任暴民們為所欲為,不加一點點干涉。由丹東領導的雅各賓黨人心里都非常清楚,這場危機要麽以革命的徹底勝利告終,要麽以為首者的人頭落地收場。只有采取最極端、最野蠻的方式,才能拯救自己的性命於危局之中。1792年9月對日,立法會議閉會,成立起一個新的國民公會。其成員幾乎全部是激進的革命者。路易被正式控以最高叛國罪,在國民公會面前受到審判。他被判罪名成立,並以361票對360票的表決結果(決定路易命運的額外1票,是由他的表兄奧爾良公爵所投)判處死刑。1793年1月21日,路易平靜而不失尊嚴地走上了斷頭台。他至死也沒了解導致所有這些流血與騷亂的原因。他太高傲,也不屑於向旁人請教。

隨後,雅各賓黨將矛頭轉向國民公會中一個較溫和的派別——吉倫特黨人。其成員大部分來自於南部的吉倫特地區,他們也因此得名。一個特別革命法庭成立起來,21名領頭的吉倫特黨人被判處死刑,其余成員紛紛被迫自殺。他們都是一些誠實能干的人,只是過於理性、過於溫和,難以在恐怖的歲月中茍全性命。

1793年10月,雅各賓黨人宣布“在和平恢覆以前”,暫停憲法的實施。由丹東和羅伯斯庇爾領導的一個小型“公安委員會”接管了一切權力。基督信仰與公元舊歷被廢除。一個“理性的時代”(托馬斯· 潘恩在美國革命期間曾大力宣揚的)帶著它的“革命恐怖”,終於蒞臨人世。在1年多的時間里,善良的、邪惡的、中立的人們被大批屠殺,死於“革命恐怖”的人數平均高達每天70—80人。

國王的專制統治被徹底摧毀了,取而代之的是少數人的暴政。他們對民主懷著如此深厚的熱愛,以至不能不殺死那些與他們觀點相悖的人。法蘭西被變成了一所屠宰場。人人自危,相互猜疑。幾名老國民議會的成員自知將成為斷頭台的下一批候選者。出於純粹的恐懼,他們最終聯合起來反抗已經將自己的大部分同伴處死的羅伯斯庇爾。這位“唯一真正的民主戰士”試圖自殺,但沒能成功。人們草草包紮好他受傷的下顎,將他拖上了斷頭台。1794年6月27日(根據奇特的革命新歷,這一天是第2年的熱月9日),恐怖統治宣告結束,全巴黎市民如釋重負地歡欣舞蹈。

不過,法蘭西所面臨的危險形勢使政府必須控制在少數幾個強有力的人物手中,直到革命的諸多敵人被徹底驅逐出法國的本土。當衣衫檻樓、饑腸始鍵的革命軍隊在萊茵、意大利、比利時、埃及等各條戰線浴血奮戰,擊敗大革命的每一個兇險敵人時,一個由五人組成的督政府成立起來。他們統治了法國四年。之後,大權轉移到一個名為拿破侖·波拿巴的天才將軍手里,他在1799年擔任了法國的“第一執政”。此後的15年,古老的歐洲大陸變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政治實驗的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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