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生活邊緣》(5)A3:腐爛

鄉長一覺醒來後發現卡佳不見了。他用手試了試火墻,很燙,知道卡佳為烘魚起大早燒爐子了。繞到爐膛一看,果然裏面凝著一堆暗紅的火炭,火炭已接近殘局,告訴他卡佳至少起來兩個小時了。

天色還灰蒙蒙的,雨仍然浙浙瀝瀝地下著。鄉長打開門後倚著門框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然後沖著院落喊:“卡佳,我的小母牛,你在幹什麽?睡這麽少的覺你會發脾氣的,快進來再瞇一會!”

院落飛著輕盈的雨霧,障子上掛著尚未收好的魚網,稀稀落落的水草還纏繞其間。沒有卡佳的回聲,鄉長便兀自開了一句玩笑:“你可別為了鹽找馬占軍獻身去,馬占軍不認別的女人,可就認你!”

當年馬占軍也是追求卡佳行列中的一員。他獻殷勤的方式很有點文化氣息,常常是清晨就去草甸子采花,然後將它們用青草紮成捆放在卡佳的門前,使得卡佳睡眼惺松推開門時就被花兒打動,無憂無慮地哼起歡快的俄羅斯民歌。只要聽見卡佳在早晨裏唱歌了,便知馬占軍又送上了鮮花。然而白銀那的花季並不像馬占軍所期望的那般長久,一入九月,天高雲淡之時,便落英繽紛,那時馬占軍便望著南飛的大雁而灰心喪氣。有個已經過世的男人當時最愛開馬占軍的玩笑:“你到了冬天給卡佳送什麽花?送雪花嗎?”

卡佳結婚時只有馬占軍沒有到場,王得貴事後揣著一把喜糖去看他,馬占軍連門都沒給開。

“卡佳,我的小母牛,你怎麽不回話呀——”鄉長歪著脖子又沖門外喊了一聲,“你在上廁所嗎?怎麽撒這麽長的尿,把咱家的地弄澇了……”鄉長嘟囔著返身坐在廳堂的板凳上,想著昨晚和卡佳為著魚而吵架的事,不禁為自己的出言不遜而心生愧意。昨夜因為烘魚而燒了過多的火,屋子裏溫度升高,待他們躺到炕上熄了燈卡佳才驀然想起,魚再在屋裏過上一夜就會腐爛。鄉長那時正想從卡佳身上尋一番溫存,不料她一把推開他翻身起來,將燈拉亮,使鄉長心中僅存的那點柔情被明晃晃的燈光照得蕩然無存,一時格外惱火。卡佳穿著背心短褲一趟趟地往屋外搬魚,等她再次回到炕上時已是滿身腥氣。鄉長便沒有好氣地說:“腥得真夠味呀!”卡佳說:“那就別沾腥兒!”鄉長又說:“我不沾腥要你做什麽?”卡佳罵了一句:“當年我怎麽偏偏看上了你這麽個東西!”

鄉長一怒便拍炕而起,朝卡佳喝道:“不要以為當年你迷倒了白銀那的男人們就自以為是!那是當年,現在你問問這些人想不想要你?”鄉長氣急地說,“白送都不要!”

兩個人因為一時說話絕情而彼此分開,一個睡炕頭,一個睡炕梢。吵過架後鄉長在黑暗中腦袋反而清醒極了,他以為卡佳會像以往一樣哭鬧一場,他等待著那個痛苦時刻的到來。然而卡佳不久就起了鼾聲,漁汛帶給她的疲乏終於戰勝了屈辱和悲哀,這使鄉長一顆高懸的心落了下來。他相信明日早晨起來卡佳會一切如舊,假若再有魚販子來或者意外得到了平價鹽,他們錯過的良宵也許會溫柔重現。

鄉長為自己判斷的正確而感到愉悅。火爐裏的火炭熱情地證明了這一切。卡佳仍然在全身心地為這個家而忙碌著,雖然說她人老了,嘴巴也常常在眾人面前現醜,但她仍然是白銀那最出色的女人。她熱愛魚,熱愛生殖,熱愛飼養家禽,熱愛用雪來釀制牙各答酒,這樣的女人還有什麽可挑剔的呢?鄉長便在心裏跟自己說:“真不該多看那個姓古的老師幾眼,讓卡佳吃醋了,等到下次去黑河時一定給她多買幾塊頭巾。”

鄉長拍了拍膝蓋,想想用幾塊頭巾打發卡佳實在有點委屈她,於是又想著怎麽再買點什麽貴重物品,一時沖口而出:“再買一副銀手鐲!”

正當他想入非非之時,大門口一下擁進來五六個人,一看他們滿臉溫怒,鄉長便知道又是為鹽而來。人們都說為了那些魚一夜都不曾睡好,早起時鼻子裏已經腥氣不足、臭氣有余了。魚無可挽回地開始腐爛了。

“我們不要鹽了,我們想要馬占軍的命!”他們這樣說。

鄉長蔫頭蔫腦地說:“你們要了他的命,最後你們的命也留不住,何苦呢?不就是幾條魚嗎?魚難道比人還值錢嗎?都回家去好好歇著吧。”

“你哪兒像個鄉長,純粹馬占軍的孫子一個!”其中一個脾氣暴躁的人說,“他手裏有你什麽短處?拿他家值錢的東西了,還是睡他的老婆了?”

鄉長鄙夷地一嘬嘴說:“我守著一頭可愛的小母牛,我還去睡他的老婆,咦喝——”

有人短促地笑了一聲,但敵對情緒的濃烈將這泡沫似的笑聲擊碎了:“既然這樣,還怕他做什麽呢?人都怕不要命的,我可不是嚇唬你,我家連人吃的鹽都沒了,可別讓我的老婆女兒成了白毛女,我家反正還有十二支雷管沒用呢!”

“你們別急,也許卡佳想出了辦法。”鄉長來到院子又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卡佳——”

雨悄悄地淋濕了他的頭發。

“卡佳——”鄉長來到倉房,見到昨夜被卡佳搬到戶外的魚一條條均勻地擺在木板上,便知這是她生過爐子後怕魚擠在一起壞得更快而如此這般做的。

“卡佳——”鄉長又來到屋後的廁所,葫蘆瓜的藤蔓曲曲彎彎地爬到廁所的側板上,正上揚的嫩綠的須子像個問號一樣面向蒼天。仍然不見卡佳的影子。

鄉長回到屋裏,問:“你們誰看見卡佳了?”

“你都看不見,我們上哪兒看見她?”

“這娘們兒愛魚都愛瘋了,她肯定為鹽去找馬占軍了。”鄉長說,“你們從來不知道過太平日子,造反造反,不出事你們是不會罷休的。都回家去吧,將來這爛魚的錢等我發了跡賠給你們!”

“等你發跡——”大家都說,“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鄉長撇開眾人朝馬家食雜店走去時心中忐忑不安。馬占軍若是把他平白無故要他們家酒的事一抖摟出來,卡佳會為此而瞧不起他的。他每回揣著酒回家,都說是買的,卡佳又不了解現在的酒價,以為鄉長的那些錢喝酒綽綽有余,因為這個女人一向以為酒永遠跟水一樣廉價,因為它是讓人喝的東西。在她心底,外面的酒都不如她自釀的牙各答酒甘醇可人,所以認定店裏賣的酒全都是人老珠黃的貨色,值不上塊八角。若是告訴她稍稍好一點的瓶裝酒的價錢都在十幾元以上,她一定會哈哈大笑的。也許是由於馬占軍當年拒絕參加他們婚禮的小氣勁惹惱了卡佳,那以後的日月她與馬家疏於來往,買柴米油鹽的事都由鄉長代勞。有幾次她聽見白銀那的女人議論馬家開的店價格不公,就對鄉長發牢騷說:“他家仗著什麽?膽兒可真肥呀,要煞煞他的威風,別以為老虎的屁股長在了他身上。”

幾十年的日子過下來,鄉長已經習慣於當個和事佬了。他做官的訣竅就是糊塗度日,忍辱負重,並認定如此便能天下太平。

鄉長走到馬家時灰蒙蒙的天色已經轉換成銀白色,雨也小得多了,細若遊絲,完完全全像是在下霧了。馬家的屋子亮著燈,馬家夫婦大概也是徹夜未眠,眼眶烏青,面上的疲憊之色格外明顯。

“卡佳來過嗎?”

馬家夫婦困惑地搖搖頭。

“卡佳不見了。”鄉長覺得心涼了半截。

“你知道她從來不上這裏來的。”馬占軍說,“她能去哪裏?”

“她愛魚愛得要瘋了,白銀那的人愛魚都愛得要瘋了。”鄉長激動地說,“卡佳要去哪裏肯定是為了魚,不然她是不會一大早就離開家的。她還生了爐子。”

“大家寧肯讓魚爛了也不來買鹽,這是為什麽呢?”馬占軍頗為悲傷地說,“連我兒子川立也反對我,昨晚他一夜都不進家,現在還呆在雨裏,他是想活活折磨死我們。”

“川立在哪裏?”鄉長問。

“就在園子的豆角架下坐著,淋了一夜的雨,他一夜都不進家,我和他媽差點給他跪下了,他就是不進來。”

“那你們怎麽還不落下鹽價?”鄉長說,“川立可是你們的獨苗。”

“我不相信他不吃不喝還能再坐上一夜。”馬占軍咬著牙說,“他犟,我比他還犟,我不信他不要命了!”

馬家媳婦忽然哭了:“算了,這鹽價還是落下來吧。”

“女人見識!”馬占軍喝斥了她一聲,“你忘了當年向人求爺爺告奶奶借錢治病的那滋味了?我忘不掉!”

“那你就記著,帶到棺材裏去吧。”鄉長回敬了一句,走出門來看了看在豆角架下坐著的馬川立,他面色寡白寡白的,雙目無光,像是個癡呆。鄉長本想規勸他幾句,但一想到卡佳,雙腳還是邁出馬家的門檻了。

鄉長走在白銀那被魚腥氣籠罩的小巷裏,每見到一個人都要問一聲:“見到卡佳了嗎?”而別人的回答總是說:“還沒來魚販子?馬家的鹽價落沒落呀?”

當他走到小學校門口時正碰見踱著方步背手散步的校長,他一見鄉長就苦不堪言地說:“為著那點魚,老婆把我罵了個通宵,今早起來時沒腌上的魚都有味兒了,看來今天我連早飯都混不上了。你也真是蠢,漁汛結束的當夜請來幾個魚販子不就好了嗎?”

“電話線斷了,我又不能插上翅膀飛到城裏去;原想讓每天一次路過咱這兒的長途車給捎個信出去,誰知道這幾天連車也停了呢!一定是下雨天養路段的人怕毀了路不讓通行了,唉。”鄉長長嘆一聲說,“卡佳都不見了。”

“這麽大的人怎麽能丟?”校長說,“上哪家串門去了吧?”

“她哪兒還有串門的心思?”鄉長說,“又沒去弄鹽,難道她發了瘋走著進城了?”

“她可沒你那麽傻,徒步進城,等她走到城裏時魚早就爛成了蒼蠅。”

他們正說著話時王丙林老漢扛著桿獵槍從山上下來了。他的褲腳被露水給打濕了,手上提著只花翎毛的野雞。校長說:“這樣的鬼天氣還能打到野雞,你老的眼力和運氣都不壞呀。”

王丙林“咳”了一聲說:“倒是碰見了大東西,沒敢打,咱怕犯了法去坐牢。”

“就是這個野雞現在都不能打。”鄉長拍了拍後腦勺說,“這是國家幾級保護動物了?反正是受到保護的,你們小打小鬧打這個我就當沒看見,自己吃行,可別拿出去賣,一張揚出去對咱白銀那可不好。”

“碰見什麽大東西了?”校長問。

“黑瞎子(意謂黑熊)。”王丙林說,“離我不過五十來米,出了樹洞用爪子撓柞樹葉子玩,挺淘氣的一頭小公熊。”

“沒讓它傷著你就不錯了。”鄉長說,“你要是打了黑熊,我這個鄉長也就當到頭了。”

王丙林說:“就是我不打,這頭熊也會被其他人打死的。”

“你怎麽知道?”鄉長問。

“我在那一帶的矮樹叢中發現了一行新鮮的腳印,這麽早進山的人一定是為了打獵。”王丙林老漢抖了抖手中提著的野雞,那些斑斕的花翎毛隨之飄搖著,“腳印倒不大,像是穿三十八碼鞋的人,我還想不起來咱這裏有穿三十八碼鞋的獵人。”

“男人哪有這麽小的腳?”校長說,“那腳印肯定是女人的。”

“誰家的女人能這麽早進山?”王丙林說,“還是一個人?”

“卡佳可是不見了。”鄉長心驚膽戰地說,“可別是她。”

“她又不能緣木求魚,又不能掘地生鹽,她進山幹什麽?”校長背著手文縐縐地說著。

“你就說大白話得了。”鄉長一搓胸脯說,“你一說書上的話我就更心煩。”

王丙林又說:“這個獵人倒也怪,還挑著一副鐵桶。”

“你又沒見著人,你怎麽知道?”鄉長問。

“我進了一輩子的山,我連這個都看不出來我就白活了。”王丙林說,“在腳印旁邊,有一處有兩個圓圓的濕泥印,面積跟咱們吃水的桶一般大。如果不是挑著的鐵桶,而是挎著的,那麽兩個圓圈會相扶著,而我看到的兩個圓圈一前一後,中間有一米多的距離,證明這桶是被人挑著的,放下桶時扁擔搭在了桶沿上。”

“聽您的話可真長見識。”校長說,“那您說這個人在那個地方放下鐵桶做什麽?”

“肯定不是為了歇腳。”王丙林老漢嗬嗬笑著,“是撒尿。”

“你怎麽知道不是為了歇腳呢?”鄉長追問。

“這個人是挑著空桶進山的。”王丙林說,“這樣人是不需要歇腳的。”

“你怎麽知道是挑著空桶呢?”

“如果桶裏挑著東西,人的腳下吃力,腳印會很深。可是我看到的腳印卻淺淺的。”王丙林老漢又說,“何況桶的印跡也不那麽深,若是桶裏裝著東西,桶痕會深深的。”

“可是這個人進山做什麽呢?”校長問。

“我也納悶,獵人是不挑著擔子進山的,除非是采山貨的人。可是現在才在春上,別看下了場雨,木耳和蘑菇也長不出來,都柿和牙各答連花都沒有開。想來想去,只能還是打獵的人。這個人怕打著大動物回來不好交待,就挑著一副擔子,把這動物給肢解了,用桶擔回來。”

“所以你才說這熊也會被其他人打死?”鄉長說。

“那是啊。”王丙林再次頓了頓手中提著的野雞,說,“一會兒都去我家喝野雞湯吧,挺肥的呢。”

“卡佳要是回來了,我真就去喝。”鄉長說,“我都有兩個來月沒沾到野味了。”

“什麽?”校長旁敲側擊道,“上個月咱倆還一起喝酒,吃著李陽打來的麅子肉呢。”

“麅子肉?”鄉長鄙夷地一嘬嘴說,“那也算野味兒?”

“看來你是想吃熊肉了。”校長說,“連麅子肉都不算野味兒,胃口越來越大了。不過我可告訴你,熊肉吃多了頭發愛生油膩,弄得枕頭跟擦了黑鞋油似的,還不得天天換老婆的罵!為了這種口福可不值得!”

鄉長回到家裏時就沖著屋子喊:“卡佳,你讓我找了一個早晨,全身都濕透了,你也不給我做碗熱湯喝!”

屋子裏沒有回音,他挨屋子走了一圈,心中更加忐忑不安,這沒有人影的屋子看上去空空蕩蕩的。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灰白的天色正漸漸變得更加明亮起來。鄉長在去後園子找卡佳時被兩只雞擋了去路,便氣咻咻地罵道:“找不到卡佳,我就宰了你們燒湯!”雞似乎明白了不妙的處境,一聳身子急急地落荒而逃。

然而房前屋後找了個遍,仍然不見卡佳的影子。鄉長便去倉房去看鐵桶在不在。結果他首先發現一直掛在山墻上的樺木扁擔不見了,這使他的心劇烈地一沈。進了倉房,果然也不見了兩只鐵桶的影子,鄉長的腿就軟了,看來王丙林老漢所說的那個獵人就是卡佳了。她一大早擔著鐵桶進山做什麽?山上發現了熊,她萬一遭遇到它,赤手空拳可怎麽應付?

鄉長急得眼淚就要冒了出來。他連忙走出家門,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去找王丙林。一進院子先聽到兩個孩子的哭鬧聲,原來老漢的兩個孫子為著爭奪野雞身上最好看的一片羽毛而犯了和氣,他們的母親正在大聲喝斥著。老漢剛剛卸下綁腿,正打算松松腳吃頓安閑的早飯,鄉長就顫著聲追他來了:“我家的扁擔和鐵桶都不見了——”

王丙林老漢吃了一驚,他說:“挨家挨戶問問,興許是別人進山了呢。”

“不會的——”鄉長撕心裂肺地說,“她就穿三十八碼的鞋子。”

這時候小學校響起了上課的預備鐘。鐘聲像是一個人失散的魂魄在東遊西蕩,更加深了鄉長心中那種支離破碎的感覺。他忍不住咬著牙根說:“誰把鐘敲得這麽哆哆嗦嗦的,這個敲鐘人該換換了。”而老漢的兒媳則連忙回屋提著兩個書包出來,大聲地對那兩個少不更事的孩子說:“小祖宗,快去上學吧,要是遲到了你們陳老師又要訓你們了!”

大概受訓的滋味比得不到美麗的羽毛還要難受,所以兩兄弟連忙休戰,接過書包劈啪劈啪地跑著出去了。

鄉長跟著裝備齊全的王丙林老漢進山時又遇到了一些朝他要鹽的人。他總是沒有好氣地說:“搶吧,有能力就去搶吧,我什麽也管不了。”

而大家聽說卡佳失蹤後都頓生同情,也就不再計較將腐的魚的命運了。以養牛而出名的博華樹還自告奮勇地加入了尋找卡佳的行列。他們一行三人進山了。

白銀那依山傍水,自然景觀一直為外地人所欽慕不已。黑龍江因為漁汛而使人永遠感念,而山林裏豐富的菌類植物、山野菜、野花野果也令人心旌搖蕩。盡管他們也曾因有一年黑龍江“倒開江”而飽受水患,但山水帶給人的益處還是占主導地位。如果不是因為尋人心切,那麽春季進山也未嘗不是一種享受。由於連綿春雨,所有的樹葉和草莖都濕漉漉的,一種驚人的新綠在初起的陽光中沈浮著。山雀啁啾不已,灌木叢盡頭的一棵被雷擊中的朽樹上則傳來了啄木鳥啄樹的聲音,那是它在對付樹縫中的蟲子。灌木叢的陰溝裏傳來汩汩的流水聲,粉紅色的達子香花在樹叢中無憂地開放著。鄉長記得卡佳很喜歡吮達子香花,將狀如蓮蓬的花托取掉,花柱和萼片的甜香氣便沈浸下來,用舌頭抵住那個圓圓的小孔,輕輕一吮,清爽的花香氣就在舌頭上動情地打滾了。與其說卡住進山采達子香花,不如說她吃花來了,因為每次回去後她半年不沾糖都不想念,可見那甜香氣是多麽悠久和撩人。而眼前悄然開放著的達子香花卻並未給鄉長帶來愉悅的心情。

他們一行三人走到獵人發現熊跡的地方時太陽已經完完全全地沖出雲層,像顆剛被剝了皮的鮮荔枝一般,將它銀白如玉的臉龐亮給雨霽初晴的山林。殘霧在裊裊散去,鳥聲也越來越頻繁,王丙林老漢指著一行新鮮的腳印說:“快看,腳印——”

鄉長俯身看了看腳印,他更加確信那是卡佳的。她挑著桶進山來做什麽?他不由放聲大喊一聲:“卡佳——”

王丙林連忙示意他住口,他說附近剛好有兩座相對的山,人在此處呼喊,回聲卻在另一邊出現,聽到的人如果循聲而去,背道而馳,就會釀下大錯。

“可是卡佳也許在附近。”鄉長焦急地說。

“等接近山腳時再喊她。”王丙林說,“現在她的腳印已經很明顯了,她是沿著這條小路朝山裏走去的,我們順著腳印去尋她。”

“你估計熊現在能在哪裏?”鄉長火燒火燎地問。

“肯定在這一帶活動。難道剛才你們沒註意到熊的糞便?它還有些熱氣,離這兒不會很遠。”王丙林將子彈推上膛,說:“萬不得已我會開槍的——”

“你開你的槍——”鄉長飛快地說,“犯了法算在我頭上。”

“它要是不傷人,我就能省下這幾顆子彈,我也不想碰它。”王丙林說。

一行三人沿著茂密的叢林中的一條毛毛道繼續前行。每當鄉長看見泥地上的清晰腳印時,他就仿佛看見了卡佳的微笑一樣心中踏實;而當腳印落在青草上變得模糊不清、他們不得不停下來仔細辨認時,他就心慌得厲害。太陽一出來,森林中的熱氣就升了起來,熱氣與小雨過後留下的濕氣混合在一起,使人的皮膚有一種刺癢難耐的感覺。鄉長的眼前不由閃現出他第一次見到卡佳的那個有霧的黃昏,卡佳梳著條長長的辮子,她自然而然地走向篝火將烤魚取下來吃掉,後來她又走向江水捧著它喝了個痛快。她擡頭望著眾人說的那句話鄉長一生都忘不掉:“這裏的魚和水都這麽好吃,這是哪兒?”

“白銀那。”別人告訴她。

“我喜歡白銀那。”卡佳說,“我要留在這兒。”

他們快接近山腳時發現腳印變得雜亂無章起來。有一片草還亂糟糟地倒伏著。王丙林老漢“噓”了一聲,示意將腳步放輕些。那是一片次生林,不僅有松樹,還有小白樺和黑柞木,被折斷的樹樁比比皆是。他們貓著腰斂聲屏氣地四處搜尋,前面的博華村首先“啊——”的一聲驚叫起來,並且用手捂住了雙眼。王丙林老漢和鄉長循聲而去,看見卡佳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脖頸處鮮血淋淋,下巴不見了,那上面的痣也隨之消失了,而眉心上的痣卻仍然孤獨地存在著。在卡佳的身邊,一只桶倒了,另一只桶卻仍然端坐著,扁擔折斷在腳畔,看得出她曾用它當做武器來抵禦熊的襲擊。鄉長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傅華樹連忙上前扶住他。王丙林上前試了試她的鼻息,便知她已氣絕身亡。他擡了一下她的頭顱,結果一根拇指粗的樹樁血淋淋地由卡佳的脖頸處脫落而出。看來熊的襲擊並不致命,只是舔掉了她的下巴,傷害了她的胳膊,而當她驚慌失措地逃走時不幸被遍地的樹樁絆倒了,就在她仰倒在地的一瞬間,一根樹樁恰好穿透了她的咽喉,使她斃命。卡佳的頭發飄散著,上衣的兩個鈕扣已經掉了,她仍然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蒼天,目光充滿了驚恐絕望。

王丙林老漢走到桶前,朝裏一望,看見一桶冰塊在熠熠閃光。陽光溫柔地照拂著它們,使它們看上去更加玲瓏剔透。

“卡佳原來是去背陰山坡的巖洞裏取冰塊去了。”王丙林說,“她取冰塊做什麽?”

“魚——”鄉長癡癡地說,“她怕魚爛了,她想用冰塊來保護魚,魚——”鄉長哆嗦著雙腿嘶啞地說,“我要把馬家食雜店給砸爛了,我要把這林子裏的熊統統殺光!”短暫的寂靜後,隨著一聲悲慟欲絕、撕心裂肺的“卡佳——”的呼喊,山林中開始回蕩起一個男人沈痛的嗚咽。這時候流水聲消失了,鳥聲也消失了,銀白的冰塊像受了滿腹委屈似的,在陽光下泛出一層細密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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