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生活邊緣》(4)B2:女教師日記

我說服陳林月之後,她便去找馬川立談鹽價問題。我呆在屋子裏和陳父聊天。他說馬占軍夫婦以前並不是這樣,別人家出了紅白喜事他們也樂於出錢出物。只是前幾年馬占軍突然得了場怪病,鼻子經常性流血,醫生懷疑他得了白血病,讓他們籌上一大筆錢進哈爾濱確診去。人們聽醫生說白血病是個難纏的病,兩三年就得換一次血,換血的費用高得嚇人。所以馬家在借錢時就沒人借給他們那麽多,只借給他們二三十塊,權當是捐獻了,如果借給他們大數目怕是填了無底洞,有去無還。馬占軍的老婆那時也真是可憐,她東一家西一家地求情說好話,就差給人磕頭下跪了,最後湊到手裏的錢還不足一萬元。

“最後確診沒病?”我問。

“要真是那病還不早死了。”陳守仁說,“他們虛驚一場從哈爾濱回來後,夫妻倆就換了個人似的。他們把大家二十三十湊給他們的錢又一分不差地還了回來,然後再也不和鄉裏人來往。後來他們看到鄉裏國營商店不景氣,就把家裏所有的錢拿出來做本,開了個食雜店。”

“這麽說他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吝嗇的?”

“人都是後來學壞的。”陳守仁說,“他們剛開食雜店時也是吃了很多苦頭,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四輪車,你猜猜他們去外地上貨用什麽?”

“馬車?”我說。“自行車。”陳守仁“咳”了一聲,“夫妻倆每人騎一輛破自行車,去的時候輕巧,回來時大包小裹,臉都累成紫茄子色了,所以他們就給商品加價,大家一想著他們的辛苦,也就認了。他們從中嘗到甜頭後就更加不在乎了,小商品的價錢一直向上漲,不到兩年他們就買回了一臺四輪車。”陳守仁“呸”了一口說,“剛買回四輪車的那天,把他馬占軍神氣得好像當了玉皇大帝。試車時他不沿著一條道跑,硬是不怕拐彎麻煩,把白銀那每一條小巷都跑遍了,每一家門口都突突突了一遍,讓人眼氣得很。”

陳林月的哥哥陳林慶按照父親的吩咐將兩鋪火炕燒得燙手。陳守仁說只要有一點辦法,就不能眼看著魚爛掉,他說未沾上鹽的魚可以用淡堿水鹵一遍,然後放在火炕上烘烤。只是這一來屋裏的氣味更難聞,而且人沒了睡處,得在空地上另搭木板床。

我幫著陳林慶沖堿水,然後將收拾好的魚放入堿水中。陳林慶說這樣烘幹的魚雖然不腐,但吃起來有股澀味,“知道的是吃魚,不知道的以為啃的是柴火棒。”他這樣評價說。陳守仁就遠遠地啐了兒子一口說:“這世上要有這麽好的柴火棒讓你天天啃,你還算燒了高香呢。”

那兩鋪火炕一鋪是鋪炕席的,一鋪則是糊上牛皮紙後又刷了天藍色油漆的。鋪炕席的炕最適合烤魚,因為把炕席一卷就露出了砂土炕面,魚的水分很容易滲到炕面裏。而刷油漆的則不一樣,光滑的炕面不但不能很快吸收水分,還使它們演變成水蒸氣,將玻璃窗蒙上一層水珠。陳守仁便埋怨兒子當時收拾自己的炕時只圖美觀,不重實際,若像他的那鋪炕一樣鋪著炕席,這會兒多麽方便。陳林慶便低聲嘟嚷說:“這炕是睡人的,又不是專門烤魚的,得人看著順眼才是。”

他們父子正鬥著嘴,陳林月回來了。她看上去有些沮喪,看來是談判失敗。事後證明我的判斷沒錯。陳林月一看見炕面上的魚,就有些生氣地說:“咱家怎麽成了曬魚場,為這點破魚聞好幾天的腥氣,值嗎?”

“我不能眼看著魚一點點爛掉,不然打它回來做什麽,還不如讓它們回到江裏呢。”陳守仁說。

“古老師好不容易來咱家做一回客人,咱讓腥氣天天熏她,真是過意不去。”陳林慶明白了妹妹心生怨氣的緣由,所以插話說。

我連忙為自己給陳家帶來的不便表示歉意,並且說自己最喜歡聞魚腥氣,陳守仁這才擺脫窘狀,對兒女們說:“人家是多麽通情達理,哪兒像你們!”

陳林月對我說,她找到馬川立後說明了情況。馬川立說他不可能說服父母狠殺鹽價,如果陳家不介意,他會悄悄按原價為她買一些鹽的。陳林月便生了氣,指責他同父母一樣褊狹可憎。馬川立為此落了淚,不得已說出了實情。自從父母升高鹽價後,他就在做他們的工作,勸他們做事別太惹怒眾人,父母卻一直罵他是個膽小鬼,成不了大器。馬川立對陳林月說:“他們是我父母,我總不能因此殺了他們吧。”

“那就讓你家的鹽放上個幾十年,和你父母一起進墳墓吧。”陳林月說完這句話後就撤下馬川立回家了。

我陪陳林月去鄉長家時見到了鄉長的老婆。她的個子比鄉長高半個頭,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顆粗黑的痣,這使她的整個面部表情看上去帶著一股兇氣。女人的臉上長一顆痣會顯得溫柔而俏皮,人見人愛,而再多一顆痣尤其是多出的一顆痣又粗黑之極的話,就給人虎視眈眈的感覺了。她的額頭很寬闊,眼睛略呈褐色,頭發也是黃褐色的。她見了我現出很警惕的神色,怪聲怪氣地問我在白銀那能住幾天,有沒有因為水土不服而拉肚子?我告訴她我經常出現在黑龍江的沿江城市,很服它的水。她就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說:“那是因為你沒吃過烤魚,沒有喝過江水,要不你不拉肚子才怪呢。”好像我不在白銀那病上一場,她就大失所望似的。鄉長正幫著老婆用細鐵絲來串魚。銀灰色的鐵絲像閃電一樣穿透魚鰓,使得濕漉漉的魚濺下點點水珠。魚與魚吊著身子緊緊相挨,仿佛它們在集體自殺。鄉長說他們家已經把火墻燒得滾燙,一會就把串好的魚拴到火墻上來烘烤。陳林月便說:“俺爸就想不出這樣的好招,把家裏的炕都騰給魚了,人倒擠到地鋪上了。”

鄉長嘆了一口氣,說:“你說通川立那孩子了嗎?”

“說通了我還找你嗎?”陳林月說。

“我就知道會這樣。”鄉長說。

“那你還讓我去做什麽?”

“有一線希望咱也不能放過。”鄉長尷尬一笑,對老婆說,“卡佳,給客人倒兩杯茶來!”

我楞了一下,這樣的名字應該是黑龍江彼岸的女人才會有的,陳林月沖我眨眨眼,我便明白其中必有蹊蹺。

卡佳扔下手中的魚,到竈間沖茶去了。很快她一手端著一碗茶走來,我和陳林月連忙迎上去各接過一碗。她對我說:“你要是消化不好就別喝這碗茶,這裏的紅茶放了快十年了,去年開春我曬茶時又讓蒼蠅給濾了一遍。”

“別聽她嚇唬你。”鄉長擺擺手笑了。

可我卻覺得胃腸一陣抽搐,看來卡佳的話奏效了。我放下了茶碗。

這裏的夫妻關系都很透明,他們說情話或者吵架從不忌諱有外人在場。他們開始為那一堆上等魚該如何處理而爭執不休。鄉長建議將它們統統刳膛,然後同其它魚一樣串在一起放到火墻上烘烤,而卡佳則堅持魚要體膚完好如初,等待魚販子上來收購。

“你明天還等不來魚販子的話,等來的就會是一堆臭魚!”

“我不能讓它們變成臭魚!”卡佳心疼地看著那堆魚說,“這麽漂亮的魚,臭了它就是我的罪過!”

那信誓旦旦的模樣,看來要是那堆魚真腐爛變質了,她會毫不猶豫地為魚殉葬的。

我和陳林月從鄉長家出來後她告訴我,鄉長的老婆是三毛子——也就是俄裔第三代混血兒。卡佳的外祖父曾是中東鐵路的一名建築設計師,在哈爾濱與一位中國姑娘生下了卡佳的母親。卡佳的母親原來在哈爾濱教會學校當老師,九·一八事變後,卡佳的外祖父突然失蹤,外祖母因思念成疾而死,卡佳的母親便跟隨一個手工藝人來到齊齊哈爾,他們在齊齊哈爾開了家鐵匠鋪,生下了卡佳,日子過得比較和順。可是戰亂不斷,卡佳的父親因為運一批鐵器在昂昂溪的路上被日本人抓去做了勞工,不久便因饑寒交迫而死去了。卡佳與母親相依為命,她們開了個燒餅鋪,勉強維持生計。好不容易熬到日本人投降了,卡佳的母親卻突然得場暴病死了。才十二歲的卡佳被一個好心的飯鋪掌櫃給收養了,可是卡佳不喜歡齊齊哈爾這個城市,她就在二十二歲時偷偷地坐著小火車離開了那裏,一路奔向大興安嶺,沿著塔河、十八站、十九站一路走來,最後來到了黑龍江畔的白銀那。陳林月說,像她父親這輩子人都記著卡佳初來白銀那的情景。那是初秋時節,天已經很涼了,因為那一段陰雨連綿,所以白銀那終日繚繞在白霧裏。有天傍晚,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正攏著火在江邊打魚,突然看見一個姑娘挽著個包袱從霧裏款款而來。她衣著不整,一根長辮子直垂腰際,寬寬的額頭,褐色的眼睛,膚色蒼白,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顆粗黑的痣。現在的鄉長、校長和陳林月的父親等一夥人,看見卡佳時都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卡佳並不在意別人如何打量她,而是來到那堆火旁,將上面烤著的魚顧自拿起來吃著,由於她吃得飛快,有一刻被魚刺卡了嗓子,便捶胸頓足地在沙灘上噢噢叫著,後來陳林月的父親遞上個白面饅頭,才把魚刺隨饅頭送進肚裏。吃過魚,她低下頭用手捧著黑龍江水,透徹地喝了一通,然後直起腰對著那群目瞪口呆望著她的男人會心一笑,說:“這裏的魚和水都這麽好吃,這是哪兒?”

“白銀那。”有人告訴她。

“我喜歡白銀那。”卡佳說,“我要留在這兒。”

“你是從那兒來的嗎?”有人指著對岸說。因為霧天泅渡並不困難。

卡佳搖搖頭,說:“我從齊齊哈爾來。”

卡佳對人們講了自己傳奇般的身世,使得所有的聽眾都為她呼噓不已。人們幫她找了個住的地方,又教她捕魚,漸漸地單身漢們都喜歡上了她。只要是打了獵物或捕了魚,第一個品嘗者必定是卡佳。白銀那的女人也把釀制牙各答酒的傳統手藝傳給她,沒想到她天生一點即通,再加上她的創造和想象,用雪來熬制漿果,使得釀成的酒更加猩紅,更加酸甜撩人,贏得了人們的喜歡。兩年後她出落得更加豐腴美麗,楚楚動人,惹得向她獻殷勤的單身漢都難以自持,親昵異常,卡佳也不在意人們的非禮行為。但她把自己的身體投向王得貴的懷抱,卻讓人們吃驚不已。因為王得貴當年只有十八歲,說話不多,斯文懦弱,對付一個比他強壯許多且年長六歲的女人,幾乎所有的男人都認為他難以勝任。可王得貴卻十分鐘情卡佳,腦子一閑下來時就想她那張臉,琢磨那兩顆痣留哪一顆更出色。想不到兩顆痣的命運突然全都屬於他了,這令他不由不欣喜若狂。和卡佳結婚以後他才漸漸改變性格,開始變得愛開玩笑,常常在人前呼喚卡佳:“過來,我的小母牛!”令人嫉妒不已。他對酒的熱情也是卡佳培養的。這,成了以後他們感情淡漠時王得貴泄憤的常用手段。

“當年你爸爸沒準也喜歡過卡佳呢。”我笑笑。

陳林月也回以一笑說:“我問過他,他嘴硬得很,連連說混血兒身上有腥氣,不過話沒說完就嘆氣了。”陳林月隨之憂戚地說,“女人的變化真是可怕,一生孩子,一過上幾十年,人老了不說,行為舉止也變粗俗了。”

“她對我似乎心懷不滿。”我說,“為什麽?”

“鄉長多看哪個女人幾眼她都不高興。”陳林月說,“聽說她年輕時可不這樣,女人們都愛往她家跑,對卡佳曾抱有好感的男人去他家,鄉長也歡迎。”

“衰老使一個女人覺出此生美好時光已經消逝,這才變得愛發牢騷。”我說,“不過卡佳還是挺直率可愛的,我真想在白銀那病上一場,讓她高興一回。”我笑笑說。

我的到來畢竟使陳林月的心情有了好轉。我打算連綿春雨一停就離開白銀那。今年的冰排已經過去了,我相信明年冰排到來時,陳林月看冰排時會更成熟一些。但我內心裏還是隱隱擔憂,覺得她豐富的內心世界在白銀那這樣的環境中顯得孤單淒切,她與馬川立之間不斷出現的隔閡也令我惆悵。當然,我相信生活的過程終會幫助一個人認識自我,哪怕那結局是失敗的。所以陳林月每向我咨詢某件事的具體方案時,我總是發表一些並不做判斷的見解,我生怕自己的生活經驗會給她一些錯誤的引導,雖然說某些觀點對我來說至關重要,但對別人也許一文不值。我確信,一個人只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是完全能夠建立自己的世界觀的。而我在接到陳林月信的時候,曾一度認為她生過輕生的念頭,看來是她描述的春寒料峭的月下江邊跑冰排的場景給我帶來的幻覺。可是自我在江邊見到為著漁汛而悉心忙碌的陳林月的那一瞬間,我便明白自己的判斷失誤了。既然陳林月如此熱愛生活,她斷不會自殺的。

陳家今日的晚餐格外豐盛,堪稱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豐盛的魚宴。陳林月說這也是漁汛以來吃的最安閑的一頓飯。花翅子是用油慢慢煎透的,表皮松嫩酥脆,裏面的魚肉卻是柔軟白皙。狗魚被幹炸過了,吃起來很有嚼頭。鮎魚燉了半鋁土豆,是可口的家常菜。小雜魚則被調了湯,上面撒著一層經冬曬幹的香菜末,分外誘人。酒當然是當地人自釀的牙各答酒。牙各答學名越橘,陳林月說它們喜歡匍匐在漫坡上生長,葉子光滑呈卵形,結成的果實有黃豆那麽大,暗赤色,有人稱它為“北國紅豆”。我對釀酒一無所知,但這種酒的醇香卻打動了我,我連喝了三杯,陳林月的哥哥還一直鼓勵我喝下去,說這種果酒並不醉人。可我認定美酒不可多貪,酒在腹腔柔曼地滑過時給我一種美妙的音樂繞梁三日不絕的感覺。有一刻我感覺身輕如燕,周圍雲絮亂飛,真仿佛登臨仙界一般。

陳家仍然有極少一部分魚未被處理,他們還抱著一線希望等待明天會有轉機。來了魚販子,或者鹽價落了下來等等。陳父看來並未睡實,我不時聽見他在用磚搭起的地鋪上輾轉反側,鋪就的薄板發出吱吱的聲響。屋裏的空氣有些沈悶,也許是炕的熱氣與魚腥氣混合而成的緣故吧。

我也倦意重重了,不知明天早起時雨是否還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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