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贈予愛妃以一座建築——它們留了下來,成為時代的碑銘。只不過,莫臥兒的泰妃陵至今還矗立原處被人類贊嘆不已;而麥地那·紮哈拉卻已經失蹤了,只剩一片礫碎石。誰願意聽你說,紮哈拉廢墟比它的姊妹、比泰姬陵更有意味?誰能相信你說,當鮮花之城還沒有變成廢墟時,它象征的是人類文明的頂峰?如今的河左岸上野草叢生,荒原上只有西班牙考古學家的復原作品,嗅不到一絲古代的氣息,更不用說泰姬陵孿生姐妹的氣息了!

  作為一個退役的考古隊員,我對西班牙同行的遺址復原,總不心存微詞。他們真真假假的復原,雖不敢說已經偏離了歷史的規矩,但或許是更多地隨著美術的思路。這使得我到過的不少遺址都有些失真。另一方面,在處理豐滿的歷史時,他們的色調是冷淡的,缺乏一種透視的熱情。

  考古學需要的是最好的心理狀態,就是在挖出來之前,根本不相信有過什麼歷史。如果完全否認它的存在事情就好辦了:咦,這一排大理石雕的柱子是怎麼回事?那個金子鏤刻的大魚盆呢?還有這幾百級的臺階,這白玉的噴水浮雕,紅白石頭的雙層石拱,這綿延於山脊走勢之上的,密密麻麻的地基、半頹半倒的石墻、鏤著阿拉伯文經字的碎石頭……它們屬於哪個年代?能說明什麼?

  有了這樣的平常心態,考古就可以開鏟了。但最後的悖論無法抗禦:讓碎石渣子徹底復活為鮮花嫩草是不可能的,讓人因不見的形象而激動,大約也是不可能的。哪怕麥地那·紮哈拉的遺址上,布局如圖的讖,石塊碎渣冰涼,即使它千真萬確是真實的,那個時代和那座迷人的宮殿依然死了,它不復存在,包括在人的心裏。你必須承認它的滅亡,不能把對它的幻想,變成對它的強求。鮮花殘了,余下廢墟,如今即便是考古學家也未必對它有所體會,即便是穆斯林也未必知道它的包蘊了!……

  據說耗時二十年才把此宮建成。由歐洲人特別由斯拉夫人組成的三千奴隸禁軍,駐守於紮哈拉宮內。它的大理石料來自突尼斯甚至意大利,金像、石雕、石柱子來自迦太基、羅馬和君士坦丁堡。但事到如今不該再奢談科爾多瓦,真是的或者說可觸摸的,只有剩下的這一座廢墟。

  順著瓜達爾基維爾河第三流向,我們下了公共汽車。在一條走近它的土路旁,有一處飼養鬥牛的牧場。一些行將赴死的健美公牛,在草地上三兩不群,時而昂起漆黑的牛頭,盯著我不動。

  心事重重,前夜又剛聽到一場弗拉門戈。一頭牛,隔著鐵絲網,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我突然興奮,停下來拉住鐵絲網,陪著它站著。我因為讀多了希提,腦子裏擁塞著史料。於是就模範聽來的調子,對公牛吼了一段加西亞、洛爾卡的詩句:

  (哪怕……我知道……所有路徑,)
  (我也……到不了……科爾多瓦!)

  我四顧一望,瓜達爾基維爾的曠野無人蹤影。那漆黑的牛一動不動,使我不覺間毛骨悚然。我嘎然閉嘴,聲音倏然消失了。

  你因什麼而毀滅?
  是因為自己的腐敗,還是因為敵人的強大?

  青灰色的、巨大的石墻半頹半立。數不清的建築坍塌著,遍地瓦礫。地面上散亂的碎板破塊上,間或能看見忍冬的花紋,拼嵌的圖案。

  這個遺址的復原作業,也許可以評價說,大體能算恰到好處。一般說來,我總覺得的西班牙的古跡維修,給人修復過度甚至狗尾續貂的印象。而麥地那·紮哈拉不同;這是一處單純的遺址,他們把痕跡隱藏的很巧妙,好像只堆起了坍塌的,而很少主動復原。還好,我緩緩松了口氣。哪怕根本看不出昔日繁華,也別把你們的藝術強加給我。

  多數建築殘骸辨不出原來的用途。只是碎石、斷壁、瓦礫,簇擁著遺址中心紮哈拉宮殿的殘部。徘徊了半日,夕陽西斜了。遠處瓜達爾基維爾河,在濃黑的林帶裏,跳閃著粼粼的一條亮光。

  中心的宮殿殘部經過了點綴的修補。被集中起來的美,突兀地聳立在高臺。我覺得這一處修補還算含蓄,只是點睛似的幾處,宣喻著昔日的輝煌。

  就這樣,琢磨著人家的考古水平,我們走過一面又一面或者沒有倒塌或者後來扶立起來的墻,走過一些細膩的摩爾式浮雕,走遍了斷續蜿蜒的遺址。

  這就是鮮花之城。

  當年哈裏發把這筆錢,用作贖回戰俘的費用。後來征戰順風,沒有俘虜可贖了,他就用這筆錢給愛妃紮哈拉修造宮殿。鮮花之城所用的大理石料,以及數不清的石柱子、石盆和黃金雕像,是翻山跨海從迦太基、羅馬、君士坦丁堡遠途運來的。數以萬計的工匠工作了二十年,才把這座花園建成。在紮哈拉宮金壁輝煌的大廳裏,據說哈裏發簽發詔書,接見使節,拜占庭帝國以及各基督教王國的貴族王公,北部的加利西亞國王或納瓦拉的女王,都曾親身至此,或致敬誓忠,或請求仲裁。

  希提寫過這麼一個軼事:

  有一次,科爾多瓦下雪了,潔白的雪花扶搖飛舞,霎時間天地潔白。這個罕見的景象,使哈裏發的愛妃伊爾貼馬德驚喜不已。大概在她度過孩提的故鄉幹旱缺水,她從未見過下雪吧,伊爾貼馬德沐著雪花,欣喜難表。雪融了,她對美景無常感到傷懷,於是便央求國王:若您有真主賦予的權力,就該使這景色年年重復。哈裏發胸有成竹。對於水和植物,阿拉伯人有一種發芽於幹旱沙漠的、喜愛得潛心入骨的興趣。他顯然對植物的花期,花的顏色勢頭都深知三味。他下令,在科爾多瓦郊外,沿著山坡河岸,種植大片的巴旦杏。

  轉瞬又是一年,隨著季節的暗語,潔白的巴旦杏花,在麥地那·紮哈拉四周的天空中,飄飄灑灑,輕揚低落,橄欖樹沾滿了白雪,瓜達爾基維爾河落滿了白雪,青色和棕色大理石砌就的宮殿內外,從臺階到拱門,都塗上了夢幻一般的白雪。

  可以品味得出:滿山種樹的故事,和酒池肉林故事的滋味不同。就像鮮花之城和頤和園之間,有著什麼質的不同一樣。伊爾貼馬德――就是那個身兼洗衣婦和女詩人的伊爾貼馬德,她是敏捷地吟出了新句呢,還是勤勞地跑去照顧巴旦杏樹?

  沒有記載,如今的宮殿殘疾遠近,也沒有一株巴旦杏樹。雪白的杏花,如花的白雪,宛如真的融化了一樣,無影無蹤,無聲無息。

  廢墟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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