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難以想象的古代。它的奢侈使人不敢相信,它的夢想也令人不敢想象。在奢侈與夢幻中——哪怕這奢侈中包含著對自然的親近——畢竟人和精神都遭到了銷蝕。當科爾多瓦如太陽般照耀歐洲的時候,它的締造者們卻失去了英雄氣。在前定的衰老過程中,他們病弱不起,最後走出了歷史。

  古代被大火吞沒了,無聲地頹坍湮滅。燒焦它的業火並非來自敵人之手。照例的、和平的富裕之後接踵而來的分歧,蔓延成了內部的戰亂。據一般的通說,點燃罪惡的,是一些穆斯林的手。它莫名地、野蠻地擲出火把,於是珍寶就燒成了灰燼。有人指責北非的柏柏爾人,說他們是燒毀紮哈拉宮的罪人。也有人不這樣看,認為天下大勢的力量消長,早決定了這十一世紀的圓明園在劫難逃。

  風尖銳地掠過曠野。

  麥地那(medina)這個詞,不僅是“市鎮”。它一定共生著迷宮般的平面布局,喧囂活潑的生活方式。那些擠緊的斷垣頹墻,那些莫名的連袂小屋,也許它們的檐下,曾住過迦太基的商人、猶太的藥學家、羅馬的瓷磚匠人。還應該有過黑白黃各種膚色、說著不下十種語言的女性。

  可如今什麼也看不見。在大使廳的大理石臺階下面,不知是被風還是被人打掃得幹幹凈凈,找不到哪怕一塊生銹的鐵片。

  誰能相信,一切就曾經發生在這片廢墟上?誰能相信浴室書店曾在這裏鱗次櫛比,誰能相信歌女哲人曾在這裏低吟淺唱?

  考古學的深處,是想象力的學問。但我走過它繁復的街道時,整個遺址連同它遠近的瓜達爾基維爾原野,都靜靜躺在一派綠色的死寂裏。想象絕望了,我不能看懂它曖昧的布局。

  你毀滅了,因為你自己。

  有一個人影一閃而過。我吃驚地追上幾步,它形單影只,怎麼我覺得它像是那個多才的伊爾貼馬德?再定睛註視時,人影不見了。我追到了一個低凹處,是一個五排或七排開間的墻基。人影又出現了,我凝神細看。不是幻影,不是王妃的孤魂徘徊,是一個瘦削的男子。看清那身黑紅兩色的摩洛哥袍子時,我失聲喊了起來:就是他!……這是一處辨得出原貌的、小巧清真寺的遺址。石墻半埋半礫,一排房基如棋盤的格子。我從高處,扶著鐵欄桿俯瞰著它。而那一個人,他並不理睬我的聲音,只顧一間一間的踱著。我的眼睛隨著他,也逐個辨出水房、大殿。他最後站定不動了、我也同時認出了——那兒是朝向麥加的米合拉布。是個小寺,可能是一座宮廷用的小寺。黑紅袍子低著頭,凝固一般的站著,一絲不動。我感到心靜如水。金黃的秋日斜陽,把那個人的黑紅袍子,還有四周的石塊瓦礫都塗上了金屬的色澤。

  我不敢打擾那人,雖然我需要和他交談。雖然我知道此一刻過去,我將永遠與他失之交臂。黑紅的長襟低垂著,他有一種不容輕薄的氣質。看來,昨天他在大寺禮拜的行為,沒招致太大的麻煩。也許,五百年來一直有人這樣做。但是向時代挑戰,是不能被容忍的。凡在那座早已是主教堂的廳堂裏表演摩爾的人都遭到了嚴懲。他是誰?一連兩天,我如一個偷窺者,目擊了他詭秘的行為。

  餵,兄弟,你是一個操守嚴謹的信徒呢,還是一個行為藝術的表演者?

  或者,你只是……失去的大時代的戀人?

  俯瞰之下,小寺的格局歷歷在目。

  這是一座經過發掘和清理的、麥地那·紮哈拉的小清真寺。它可真是袖珍玲瓏。小小建築非常耐看。愈是看得懂它,就愈是忍不住端詳不已。一間,兩間,水房,朝向的壁龕——米合拉布。它的石料考究,煙熏火烤之後,大理石和花崗巖的色澤晶瑩如舊。太有意思了,我猜不出,這究竟是一座衛兵雜役的梢麻呢,還是一座禁宮嬌妃的禁寺?但是——我寧願把它想像成紮哈拉妃本人的專業小寺。

  可以辨認的、毫無疑問的只有它的朝向。我對準了它,朝麥加方向望去。前方是巍峨隆起的、安達盧西亞的赤裸群山,在晚霞中,呈著一座暗重的顏色。視野裏,一切都無音無字,如宇宙的暗示。

  安達盧斯不復存在。那些雄主美妃,那巴旦杏和女詩人的遺骨,此刻就埋在這裏。他們化成了一堆灰燼瓦礫,他們拋棄了一切奢欲光榮,如水入海,如海枯竭,如今一語不發,安息在這裏。

  那個人不理睬我。在米合拉布前佇立良久之後,他獨自離開了。在暮靄中,他的背影搖著袍服的黑紅,石礫在腳下嘎嘎作響。

  科爾多瓦(Cordoba),人怎能描寫它呢?

  人怎麼能描寫科爾多瓦!它簡直囊括了一切領域和範疇。你可以把整個西班牙和葡萄牙,都看作它的遺址。Cordoba,你不能想象他是一座城市。你不能想象它是古代一個王國的首都。它被記載得愈細致它就愈是不存在。此刻我就在它的中心,但我不能解開矛盾,能協調現實和歷史於它一身。

  本來用不著我寫。其實,雜誌重排希提(Philip K. Hitti)的《阿拉伯通史》就是。希提的偉著《阿拉伯通史》(History of the Arabs),人們真該對它熟悉些。它是馬堅先生的精美譯筆,1985年被慧眼識寶的商務印書館分上下兩冊印出。那部依門別類、從思想到制度、從建組到音樂的千數百頁的史料闡述,是極有說服力的文學。由於所述事跡過於神妙,文筆在書頁上灑墨成花,一部學問成了一部美文。它使我大開眼界,至今百讀不舍,掩卷感嘆不已。

  我只是挑了些通俗的數字軼事。我還完全沒有引用涉及下述巨大題目的部分。它們是——歷史學、科學史、世界地理學與大遊家、天文與歷算、數學(尤其是零號的傳播)、植物學(尤其是橄欖、無花果和石榴),當然,至今整個伊比利亞半島的農村都塗著那時的綠色,灌溉,水渠——“農業是伊斯蘭饋贈給西班牙的永恒禮物”。還有藥物學以及外科醫學、大規模的翻譯運動(尤其是把亞裏士多德從阿拉伯文譯回歐洲)、溝通東西傳統的哲學、一神教世界觀體系的發展……

  科爾多瓦,充其量我只能對著曠野悄然呼喚它的名字。千真萬確,它只是一個傳說,是虛幻的海市蜃樓,是超逸了常識的神話。

  它消逝了,由於強大的前定。

  希提最後這樣總結:

  穆斯林的西班牙,在中世紀歐洲的智力史上,寫下了最光輝的一章。……在八世紀中葉到十三世紀初這一時期,操阿拉伯語的人民,是全世界文化和文明火炬的主要舉起者。古代科學和哲學的重新發現,修訂增補,承前啟後都歸功於他們。有了他們的努力,西歐的文藝復興才有可能。……

  無論對於穆斯林世界,抑或是對於歐洲而言,這個時代都不僅確實存在過,不僅異常重要,而且余香至今繚繞,引誘人們爭說傳奇。科爾多瓦——愈是在它的大地上徘徊良久,我就愈對描寫它不抱幻想。自古典時代以來,它吸引了多少支筆!洞察的和淺薄的,迷戀的和投機的,鵝毛的和電子的,一路迎著滾滾的著述,我躊躇著還是來了。我倚著一株橄欖樹坐下,攤開一頁白紙。瓜達爾基維爾粼粼波動,我心裏升起清醒的悲觀。但這悲觀是甜的;是一種沈浸在細部想像之中的、沈湎迷醉的感受。

  有一塊浮雕的圖案,吸引了我的註意。

  沒有形體,沒有具象,依然是那充斥的花紋,如讖的曲線,它要表達什麼呢?我不覺著了魔,不覺被它吸引著,一直沒有走開。良久之後,在主觀的凝視中,我認為,那是花紋纏繞的枝杈,拱擁著一棵幸福的樹。只是它寄身的墻,已經半截塌碎在一堆石塊裏,無人挽救。

  這麼詮釋可能是對的,我想。在科爾多瓦傳奇的核心,在麥地那·紮哈拉,在這麼著名的廢墟上,一定留著一個密碼,一個解讀的關鍵。它如一把思路的鑰匙,給想像力以合理的向導。就是它,在森林般簇擁的熏墻燒跡裏,在一面石頭的斷墻上方,正中處的浮雕,是一棵生命樹。

  它傳達著一種悲憫的宗教語言。生命樹,它是失敗者的反省,是嘆息者的遺言。它不易察覺地懸掛在這曾經輝煌繁華無度的宮殿一隅,如一個隱藏的憑吊者,在悄悄地對往來的世界獨自祝願。我在凝望中和它融化成了一體,漸漸既弄不清它是誰也弄不清自己是誰。我們的命運如一個迷。創造的貢獻遭到了懲罰,而腐化和僥幸卻收獲了褒獎。站在麥地那·紮哈拉的遺址上,我感到強大的無常。我們毀滅,因為我們自己。最終人們還是要從頭做起,一次次仰望它——居高臨下啟示我們的生命。

  我嘆息著,緩緩走開。但心有不甘,又回頭看它。生命樹沈默著,纖美而柔弱,勻稱而神秘。一縷最後的夕陽射在它的枝蔓上,頓時那些紋理條條凸立清晰。隱蔽的它突然豐滿了,花如迷路,葉如果實,滿足地浴著溫暖的晚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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