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女孩》

我們這個社會常常喜歡苛責於人,我也不例外。

有一天,取道高速公路北上,在經過楊梅收費站的時候,車子在站前大排長龍,老遠老遠地就要停了下來,然後再慢慢地一輛車一輛車地挨過去。

那是個傍晚,我原來並沒有什麼急事,可是周圍的氣氛卻影響了我。有不斷按喇叭的,有開了窗戶伸出頭來大聲咒罵的,有頻頻看表又搖頭嘆氣的,使我也禁不住在心裏南咕起來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有這麼笨的人!”

看得出來我們這一條車道的車移動得特別慢,似乎是收費小姐的動作有問題,更增加了等待的人的火氣。

好不容易,輪到我了。我伸出左手去繳費,然後也朝收費間裏望過去,想看一看這麼笨的人到底長個什麼模樣?

那女孩長著一張很清秀的臉,可是這張臉上卻掛著兩串不斷往下滴落的眼淚,紅潤的嘴唇咬得很緊,好象想要停止哭泣,卻又忍不住委屈地抽噎。手上沒一刻閑著,找錢給票地忙得團團轉,她把票拿給我時,一滴眼淚正滴落在我的手上。

我心裏很難過,想對她說一兩句安慰的話,可是她已經很快地縮進去了,又在準備下一輛車的票和零錢。我只好發動車子,從反光鏡裏,仍然能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在開了燈的收費站上晃來晃去,重復著那同樣的動作。

她也許是一個生手,她也許今天有點不舒服,也許,這一切根本不是她的錯。可是,仗著我們人多,我們就理直氣壯地咒罵起她來,其實,我們不過多等了幾分鐘而已,哪又會真的耽誤了什麼事呢?

一個十八、九歲剛出家門的女孩,在有些父母的眼裏還是需要時時照顧、處處呵護的年齡,竟然知道必須要硬挺著,流著淚也要把她的工作做下去,真讓人想起來也心疼。可是,我和那一群人在那天傍晚給了她多麼殘忍的一種待遇啊!

我一直很想再找到她,向她說一聲:“對不起!”-


《夜校生》

在傍晚下課回家的時候,常會經過光復中學和治平中學的校門口。有時候,正碰上夜間部的學生上學,在十字路口,車輛會被維持交通的同學擋住,正好可以仔細地端詳他們。

誰說這一代的青年是失落的一代?在我眼前有那麼多可愛可敬的孩子們,不知道從四面八方什麼地方走過來的,馬路上都是他們!穿著幹凈整齊的校服,帶著安靜快樂的笑容。和日間部的學生有些不一樣的是,頭發留得都比較長,臉上的神情也顯得老成些,而且,他們好象都很喜歡身上的那套制服,似乎那套制服是一種希望,一種象征和一種自豪。

他們實在足以自豪,在一天工作的勞累之後,還能從各個地方搭車過來,不懈不休,高高興興地走來上課,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有一次,在保養廠修車,一個滿身油汙的年輕工人,看見我車內載了油畫,於是從印象派談起,談到中西繪畫的異同,整個修車的過程,我們都談得極為投機。原來他白天在修車廠工作,晚上在工專讀書。假日還拜師學國畫、書法和日文。他向我說出他的學歷時,又高興又有一點臉紅,好純樸的一個青年!

在全省各地,有好多這樣的青年,他們的家境顯然不十分好,他們的工作環境也不一定理想,在夜校裏的成績可能也並不很好,可是,都有一顆極肯上進的心。就是這一顆心使他們的生活與思想變得極不平凡。

而在一個安定的社會裏。只要腳踏實地,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這些青年的未來必然有無限希望。我們也許不能為他們直接地做一些什麼,但是,若是我們每個成人都能把自己分內的工作做好,竭力地促進這個社會的安定和繁榮,那麼,我們不也是間接地在為他們鋪路嗎?

夜校生,讓我們一起來加油!-

《春回》

我知道

凡是美麗的

總不肯也不會

為誰停留

——畫展

只要知道朋友裏有誰是住在北投的,我就會自然地對他有了好感,而且,總不忘記告訴他:“我娘家以前也在新北投。”

其實,那個舊家早已轉賣給別人了,可是在我心裏,我一直是住在那裏的。每次夢裏家人團聚的時候,也總是在那個長春路的山坡上,院子裏總是開滿了杜鵑和紅山茶。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因為很多不能忘記的事都是在那裏發生,從那裏開始的。

就好象我常愛講給朋友聽的那件事一樣:有一個春天的下午,天氣那麼好,在屋子裏的我禁不住引吭高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了起來。透過落地窗的玻璃,看見德姐在杜鵑花叢裏走過來又走過去,她長長的黑發在腦後流了起來,露出一段柔白的頸項,從繽紛的花叢裏轉過來的臉龐上竟然帶著一種很神密的笑意。

被這樣一幅畫面吸引住的我,歌也忘了唱了,就站在窗前呆呆地看著微笑的對我走過來的姐姐。

姐姐走進來了,臉還是紅紅的,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要呆在院子裏嗎?”

“看花?曬太陽?”我試著回答她。姐姐搖頭,然後,那種神密的笑意又浮了上來:“我呆在院子裏,是為了要告訴別人,在屋子裏唱歌的那個人不是我!”

接下來的,當然是一陣不甘受辱的驚呼,然後就是一場追逐和嘻笑。當我們兩個人終於都累得跑不動了的時候,我就順勢在草地上躺了下來。在笑聲和喘息聲裏,我還記得那很藍的天空上,有好多朵飛得好快的雲彩。

而那樣單純和平凡的日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一直認為是應該的,並且不足為奇的相聚,怎麼忽然之間竟然變得珍貴和不易再得了呢?

今夜,在多雨的石門鄉間,杜鵑花在草坪上一叢又一叢地盛開著。打開姐姐新錄制的唱片的封套,輕輕地把唱片放在轉盤上,靜夜裏,姐姐深沈又柔潤的女中喜聽來特別美麗。十幾、二十年的努力使她終於能夠實現了她年少時的願望,成為一個國際知名的聲樂家。可是,我卻常常會想起了我們山坡上的那個開滿了花的院子,和天上的那些雲彩,白白柔柔的,卻飛得好快。

不肯回來的,大概也不只是那些雲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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