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失敗之書》卡夫卡的布拉格(5)

我站在牛奶餐廳(Mlynec Restaurant)的落地窗前,燈火閃爍的查爾斯橋近在咫尺。這個咖啡廳過分奢華,有一股暴發戶的味道。我在讀一本英文版的書《弗朗茲·卡夫卡與布拉格》,作者哈若德·薩弗爾那(Harald Safellner)。書的背面引了卡夫卡的朋友約翰那斯·烏茲迪爾(Johannes Urzidil)的話:「卡夫卡就是布拉格,布拉格就是卡夫卡。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像卡夫卡一生中那個全面而典型的布拉格。……我們知道布拉格被包含在他作品那些最小的量子之中。」 

布拉格作家節進展順利。作家一個個上臺下臺,聽眾掌聲起落,劇場爆滿又空了。如果卡夫卡還活著,一定會覺得作家節是件可笑的事,說不定會為此寫部小說呢。今天整個的活動就叫「布拉格」,都是捷克作家,除了我,晚上我和捷克小說家斯克沃瑞基同臺朗誦。我怎麼被歸入捷克作家的行列。這是邁克的主意。他告訴我,他原計劃是安排我和哈維爾一起朗誦。為此他前往總統府,而哈維爾的顧問借口不懂英文把他打發走了。城堡拒絕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邀請。 

下午在國家電臺接受採訪。主播人告訴我,一九六八年蘇聯軍隊占領布拉格後,這個第九號播音室由於位置偏僻,仍在發出反抗的聲音。俄國人花了兩天工夫才找到這兒。

 

今晚座無虛席,聽眾是沖著斯克沃瑞基來的,他在捷克比米蘭·昆德拉名氣大得多。一九六八年蘇軍入侵後不久,斯克沃瑞基流亡到加拿大多倫多,在大學教書,並協助他太太辦「六八出版社」,專門出版在捷克的禁書。一個捷克學者告訴我,斯克沃瑞基流亡後,為捷克作了重要貢獻;而昆德拉根本瞧不起他的祖國,自認為是法國人。 

斯克沃瑞基得了重感冒,坐在後臺,不停喝白蘭地。他對我說,他老了,不適合長途旅行。他上臺一邊喝白蘭地,一邊先用母語後用英文朗誦他的小說《低音薩克斯風》(Bass Saxophone)。掌聲雷動,有人高叫著什麼。捷克人在向他們的英雄致敬。下半場輪到我,先由邁克講幾句話。他閉上眼睛,似乎在回想往事。 

昨天跟蘇珊·桑塔格「約會」,傳得沸沸揚揚。蘇珊的名氣太大,又冷若冰霜,更罩上層神秘色彩。攝影師若薩諾讓我幫他說情,給他個拍照的機會;瑞典使館的二秘讓托我轉交名片致以崇高敬意,說他是蘇珊多年的崇拜者。我帶著重要使命,在她下榻的旅館大廳等候。九點四十,蘇珊才從電視臺接受採訪回來。「哎,這些愚蠢的問題,真是折磨人。走吧,我餓壞了。」 

我們坐計程車去一家中國館子。我發現司機不開計價表,並在城裡兜圈子。到了目的地,他要價比應有的高三倍。我示意讓蘇珊先下車,把要價的一半塞給他。他用捷克語破口大罵,好在聽不懂,否則非得打一架不可。 

在餐桌上,我轉達了義大利人的請求和瑞典人的致意。蘇珊接過名片,嘆了口氣說,每回我接受邀請時,總是忘了那些沒完沒了的媒體。提起哈維爾,蘇珊說捷克很多人都在批評他,而她總是為他辯護。上次她來布拉格,哈維爾請她單獨到一家飯館吃飯,旁邊坐著幾個保鏢。她真想問哈維爾一些真實想法。

 

「你知道,那樣的場合,我問不出口,」蘇珊說。 

「讓我最不理解的是,」我說,「作為作家,怎麼可能忍受這樣的生活?那比監獄強不到哪兒去。比如,他不再可能在街上散步,跟普通人聊天了。」 

午夜時分,我們走在大街上,代表西方世界的霓虹燈跟布拉格之夜調情。蘇珊突然說:「是啊,沒人再想恢復舊制度,可難道要的就是這種‘空洞’(emptiness)嗎?」我建議再去喝一杯。拐進酒吧,要了兩杯啤酒,我們東拉西扯。我說起我女兒、美國的學校和青少年問題;蘇珊說起她的學歷史的兒子——她在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送蘇珊回旅館,布拉格的街燈讓我們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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