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波德頓《給工作一個讃》の 物流管理 5

殷紅的鮮血從這條魚的腦袋里噴泄而出,灑得船上四處皆是。兩個更年輕一些的船員衝上前來豁開它的嘴、掏出它的鰓和其他呼吸器官。接著他們用刀子割開它的胃,取出胃里尚未消化的小魚,如燧魚、細條天竺鯛魚和西鯡魚。在赴死的當天早上,它拿這些小魚當作早餐。一時間,甲板上被魚肚子里掏出來的東西弄得很滑。狂暴的殺戮在繼續,這時我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地想到我4歲的大兒子,身高同大一點的魚差不多。現在可以確信,正如許多宗教認定的,從飛蛾到總統,我們最終都屬於那無可救藥、自相殘殺的一族。掏空肚子、割去生殖器官,那條魚先被人吊在空中,隨即放入四個冷藏倉中的第一個。到夜幕降臨之時,那里還將會塞進它的20條同伴的軀體。人們會設想60米深的水下,在僥幸逃生、繼續向索馬里遊去的魚群那里是何種情形,不知它們在極度恐懼的漆黑海水里,是否會憶起失蹤的夥伴。 

我們來到魚產品加工廠,它與英國進口商以及超市有密切聯系。在我這個觀察者看來,官僚機構的真實面目在發展中國家中暴露得最為明顯。只有在這類地方,官僚機構仍會用一整套文件、卷宗、貼面寫字臺和櫃子表明自己的存在,這些擺設反映出生產與案頭工作之間的關係被完全顛倒,雖然從高更[1]到愛德華·薩義德[2]都曾援引先前的事例告誡我們情況並非如此……我無法不去憧憬下次與薩爾瑪·馬哈爾再見面時的情景,一幕幕場景在我面前飛速顯現。她是廠主的秘書。她對我的國家有一些錯誤的概念,而我對她的國家亦是如此。與此同時,我的馬爾代夫父親則始終在墻上凝視著我們。 

 

金槍魚工廠的老板終於露面了,他倒是一個我不曾意料到的人物。亞西爾·瓦希德的性格中既有19世紀末法國詩人沈著的浪漫,又有當代英美商人食肉動物般的攻擊性。他最喜歡的書是比爾·贊克和唐納德·特朗普合著的《創:商務與生活中的大思考與小作為》。他剛剛在迪拜參加過電子產品研討會,在那里為自己的“蘋果影院”配了一隻藍牙無線鼠標。 

工廠里加工金槍魚的工人,能夠在3分鐘內用彎刀剔去魚骨,他們從前都是漁民。刀子從魚脊骨上割下肉來的聲音,令人聯想到用指甲在梳子齒上來回摩擦時發出的響聲。他們現在全是鰥夫。當年,海嘯曾席卷斯里蘭卡東海岸,沖走了他們的家園。當時他們出海在外,才幸免於難。看到他們聽到噩耗後傷心落淚的情形,亞西爾動了惻隱之心。在處理準備出口的魚肉時,出於明確的衛生理由,廠方要求工人戴上醫生施行外科手術時使用的面罩,覆蓋面部的毛髮。室內溫度必須始終保持在攝氏零度以下。穿過一次以後,所有圍裙和工作服必須焚毀。不過這些做法卻也反映出西方人根深蒂固的觀念,正是由於我們以無與倫比的大師身份,發明了可怕的人工消毒技術,倡導不斷地洗手,我們從此讓自己無休止地沈湎於保持清潔衛生的幻想之中。 

 

正像他鄉遇故知一般,我蹣跚走過一張張熟悉的鮮橘紅色標簽,在寓所附近的超市里我早就見過它們。我感到驚奇,甚至有些感動。漁民用大棒打死金槍魚的情形像烈火般灼入我的記憶,我意識到自己是經歷過那些浸透著鮮血的殺戮過程的老手,殺戮就隱身於印在標簽上的那張釣魚碼頭和蔚藍色海洋照片之後。 

如今人們擁有許多穿越天空和海洋的便捷方式,而飛機的構造使人聯想到金槍魚的體形。“空中客車”的輪子附近有魚鰓似的進氣口,機身周圍有魚鰭似的鰭狀穩定板,機腹和金槍魚肚皮的顏色也相近,呈灰白色。一隻貨箱置於公務艙第3排與第9排座位下方,另一隻在經濟艙第43排與第48排座位下面。在飛往倫敦的斯里蘭卡噴氣機旁的停機坪上,停放著一架卡塔爾航空公司的貨機,窗子上塗著油漆。它飛遍世界,運送郵件、蔬菜、文件和血樣。這架飛機昨晚在東京,預計明天會飛往米蘭的馬爾彭薩機場。它只是從未在進出港屏幕上顯示、孤獨地飛遍全球的成千上萬的貨機中的一架。 

 

我們早上8∶30分起飛,朝西北方向飛越印度洋。窗外,在未經訓練的肉眼看來,飛機在虛無縹緲、蒸汽似的藍色大塊物質上漂流,像海洋一樣呆板,令人失去方向感。不過,憑借重新改裝過的飛機駕駛艙里的天線,天空顯得像清晰可辨的航線畫出的格子、十字路口、避車處和航標信號。飛機沿著A418航線飛去,從波斯灣延伸到伊朗南部。在設拉子上空,也即飛行員們稱為SYZ117.8交叉點的空中,機長轉向R659航線。這條航線通往UMH113.5,位於西阿塞拜疆省府烏羅米耶上空35,000英尺之處。據說,當年東方三賢士前往伯利恒朝拜聖嬰耶穌時曾在此歇息。 

機組人員為經濟艙乘客送上紅咖喱雞,公務艙乘客則可以選筍尖肉餡餅或奶酪煎蛋。天色漸漸黑下來。人們偶爾會看到地面上一所房子熄燈的那一瞬間。在羅馬尼亞的克拉約瓦,某人在客廳里看完了電視;在匈牙利的考洛喬,某人讀完了時尚雜志《婦女》上的一篇文章。他們都不曾察覺到有一架鋁制的飛機,正呼嘯著掠過他們頭頂的蒼穹。我瞧瞧其他乘客的臉,同情心油然而生。這些人蓋著合成纖維毯子,在微微顫動。倘若人類仍然生活在乘坐遠洋客輪出行的年代里,待抵達南安普敦港之時,我們可能全都會成為好朋友的。 

 

黃昏時分,飛機降落在希思羅機場。到了淩晨2點,金槍魚肉及時抵達倉庫,卻無人知曉身著幾乎透明工作服的人從海水中捕魚時的一番忙亂、飛機在空中的遨遊。前來上班時,倉庫的貨車司機永遠說不清待到破曉時分自己會身處何方。清晨4點,伊恩·庫克接到控制室的指令,要他駕駛一部大拖車去布里斯托爾[3]。15年來,這位司機一直在為超市送貨。他拿一隻紅色袋子裝著隨身物品,過著一種不規律的生活,他的妻子住在蘭開夏郡,朋友則住在德比。在路上,他不停地講話,內容涉及殺人犯、宗教狂人、逃稅者和猥褻兒童的人。他在自言自語,雖然不善於表達,這些話題卻有力地反映出當代文明的衰落,以及必然到來的崩潰。早晨,貨車抵達布里斯托爾郊外一個鋁制貨倉後面,金槍魚肉被擺上貨架。此時,從漁民在印度洋漆黑的海水中撈出魚的那一刻算起,52個小時已經過去。

我和攝影師蹲在冷凍櫃後面等候。經歷過馬爾代夫的炎熱以後,我們覺得這兒很冷。顧客從容走過,不時心不在焉地瞟一眼切成條狀的金槍魚肉。為了消磨時光,我回想起旅途中遇到的那些人。我想起阿伊莎·阿茲達,她的工作是提供金槍魚肉的包裝材料。她從泰國一個制造商那里訂制塑膠盤。一天下午,我們在她那個僅有一間屋子的公司里給她拍照,隔壁便是魚肉加工廠。墻上掛著她的結婚照,照片上的人是穆罕默德·阿米爾,一個負責維護丹麥斯坎威戈特公司出產的魚肉切片機的修理工。我們這張照片關注的焦點似乎是那隻熨斗,而本篇文字想要描述的則是人們相互依賴、卻又不關心對方生活的現狀。或許,在物流配送高度發達的年代里,藝術的使命之一便是確保把阿伊莎介紹給琳達·德拉蒙德,因為最後在擺放魚肉的臺子前停下,撿起一些金槍魚排,用它們做晚飯的正是琳達。我和攝影師站起來說明來意,告訴她我們的旅程,解釋馬克思在他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演繹的異化理論,問她我們能否跟她回家去。於是琳達給丈夫打電話,再征求他的意見。 

當天下午,琳達的兒子,8歲的薩姆看到廚房里多了兩個陌生人時,並沒有不自在的感覺。他討厭金槍魚,不過那總比鮭魚好一些。他並未忘記物流配送的奇跡,也知道很多關於運貨汽車和飛機的事兒。他還對世界上的幾大洋了如指掌,給我們上了一課,說印度洋不是魚類的理想棲息地,因為那里特別暖和、寧靜。他發表意見說,冰冷的北海能夠養活更多生物,比別處多得多,因為那兒的風暴不斷掀起處於海浪下1000米、富有營養的深海積澱層,吞噬鰻、琵琶魚、吸血鬼烏賊就生活在其中。他還附帶提出一個建議,那也是海洋生物學家們較少提及的,即人們對魚類無休止的殺戮會使海里布滿一片蒼白的海洋幽靈,它們總有一天會聯合起來對人類進行可怕的報復,因為人類縮短了它們的生命,而且把它們的死屍繞過半個世界、運到布里斯托爾來做晚餐。

Gauguin(1848—1903),是法國後期印像派畫家。——譯者

Edward Said(1935—2003),是美國著名文學理論家與批評家,提出東方主義觀念,後成為後殖民主義的理論依據。——譯者

Bristol,英格蘭西南部港口。——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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