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過程中,幾乎每一場戲都要去找導演問為什麼,我要搞明白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如果演一個從來沒演過的角色,基本上要經歷一個先死後生的過程,如果身邊的工作人員對我沒有信心,沒有耐心,我想可能誰都受不了。

易立競:聽著真夠較勁的。

張靜初:對,因為我是一個理智的人,我要找到邏輯關系。很多人是做了再想,靠的是直覺,我相信周迅就是靠直覺表演的人,她靈氣四射,要達到她瞬間靈氣四射的表演狀態,我就得想好久。

《紅河》裏有一場阿桃阿夏逃亡的戲,阿夏的鞋被小溪沖走了,在他打電話的時候,忽然發現阿桃不見了,他瘋狂地到處找,在一個鐵道口,兩人看到了對方,他又氣又急地搖著阿桃責備她,阿桃手裏的鞋和零錢掉在了地上,她蹲在地上邊撿錢邊看了眼阿夏。那天現場非常亂,我們拍了七八條就回去了,拍攝地離住處有40公裏的山路,回去後,總覺得看那一眼哪兒不對,突然想明白了,我看他的時候,眼睛裏帶了太多成年人的東西,委屈,期待。其實都不對,因為阿桃智商只有幾歲,那一刻,她就是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兒。那部戲資金很緊張,我的戲已經拍完了,再專門回去補這個鏡頭是不可能的。我跟導演說,你們下面拍空鏡時不是要路過那兒嗎,讓我去補一個特寫就行。導演當時還覺得差別有那麼大嗎?

這要是周迅可能一下就對了,她一下子就能找到阿桃的狀態,可是像我這樣一個背著那麼多包袱的人,就需要這樣尋找的過程。導演剪輯的時候打電話說,“你補拍的那一眼很讓人感動”。

易立競:如果“那一眼”沒有補拍你會如何?

張靜初:說實話,如果沒回去補,整個電影我都不會看,不用說看了,我想想就能起雞皮疙瘩,我覺得假、惡心,這方面,我有一點潔癖。

演戲就是去發現真實自己的過程,為什麼我的采訪看不到這些,因為那些記者問我太多生活裏的事,我註意力不在那兒。我一聊起作品就跟瘋子似的,有人就覺得你“挺假的,裝藝術青年,聊這些就顯得自己特有學問”,其實不是,就是因為那一瞬間你覺得你活著了,其他時候我就一直找不著北,我在生活裏真的不太能找著北。


易立競:你媽媽不擔心嗎?

張靜初:其實父母對子女沒太多的了解吧,她這次來北京在我這兒住了兩個月了,離開家這十幾年裏,我們母女第一次這麼長時間相處。她說我憂愁太多,擔心的事情太多,要什麼都能放下就好了。為什麼我演戲慢熱,我得把所有的擔心都解決掉了才能進入。電影給你機會和時間,讓你慢慢地去琢磨,比如“那一眼”的鏡頭,電視劇就不可能去補,電影可能。這也是我現在不拍電視劇的原因。

易立競:什麼情況下你才會放下包袱?

張靜初:我喜歡聚光燈,這也是我喜歡演話劇的原因,因為燈光一打開,你看不到別人,那個時候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忽然覺得自己身上有光了,光芒可以徹底地煥發出來,我可以真正地去表達,這時包袱就全扔了,沒有障礙了。

張靜初:西赴柏林記行之二(2005-2-17日遭遇勁敵)

早上見到焦雄屏老師,一見面就指著街上的一幅寫著SOPHIA SCHOLL的海報說:這個女演員是你目前遇到的唯一也是最大的勁敵。因為她是德國本土的演員,表演也很精彩,呼聲很高。我看著海報上的“勁敵”覺得她有點像桑德麗娜·伯奈爾——一個我很喜歡的女演員。於是我和“勁敵”合了張影,覺得很有趣。接著焦老師又安慰地說;不過我們的電影還沒放呢,所以不必緊張。

晚上是電影節主席請客,《孔雀》被安排在了主桌上,在介紹《孔雀》時,用主席的話說:《孔雀》是我們能請到的最好的電影。燭光晚餐的氣氛溫馨幽默,至今為止,《孔雀》看起來是最受尊重的影片之一。

(摘自2005-11-02的博客)

易立競:《孔雀》上映後,你再沒拍過電視劇,英語流利、出席國際電影節、只拍電影,而且去好萊塢拍電影,有人通過這些“看到了你的野心”。

張靜初:我當初都沒想過自己會做演員,你想我這麼一個沒有信心的人,怎麼能想象得到自己會在這個美女如雲、才女縱橫的地方勝出呢?好多人都說,你怎麼就計劃得這麼好,學了英文,好萊塢電影也拍了,歐洲電影也拍了,還要進軍國際……我要有這個信心的話,我就不是現在的我了。可能沒有信心也是一件好事,你老能看到自己的不足,你就挺有自知之明的。我這種受挫折式教育長大的人,特別怕被人表揚,你越打擊我,我越有勁,你越覺得我像一泡屎,我還非得活出個人樣兒來;越覺得我是一朵花吧,我好像就有點蔫兒了。我特別知道什麼叫捧殺,這種方式對我短期有效,但是我很快就會發現我沒有力量。

易立競:你骨子裏有種悲壯感。

張靜初:有時候想想,我的人生道路也不曲折,但是我也不知道,這種悲劇感和命運感從哪裏來的?

易立競:這樣的性格是隨父母嗎?

張靜初:我其實都不太了解我媽的性格,她屬於那種家裏家外一把手,我一直覺得她是個鐵女人,我焦慮跟擔憂都不會和她說,因為不想讓她愁。我們家所有人,彼此都是報喜不報憂。我都中戲畢業了,才知道原來我們家從90年以後,我爸做生意負了好多債,一直到我快上中戲了才還清。我爸被開水燙傷我也不知道,回家時看到他腿花了一大片,給我糾結壞了。言傳身教吧,我承受壓力的能力還可以。

我以前沒覺得我那麼像我媽,自從她和我一起住後,我越來越覺得和她太像了。比如吃東西,她會一直給人夾菜,勸人吃,我就會跟她說,“能求求你不這樣嗎?”我就是這樣,特別累。有的人說你怎麼那麼假,人家不想吃還讓人吃。或者是有的時候看人家拎東西,我就會說我幫你拎,人家本來很舒服、很自在,你關心太多別人會覺得累,我在我媽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我現在在家如果說,我昨天把手表脫了放哪了?我媽離兩個房間遠,馬上就出現在我面前,“手表呢?手表呢?”我半夜起來想喝口水,不管是幾點,我媽馬上在另一個房間裏發聲了,“冰箱的門要關好,你別餓著,給你熱杯奶吧”。過分關心,會給別人造成壓力,因為已經進入到別人的生活裏了。我和她真的太像了。

易立競:你曾經矛盾過,是按照自己的願望做一個演員,還是多一些宣傳,做一個熱熱鬧鬧的明星?後者讓你感到恐怖,如果這樣做,當初喜歡這行的樂趣沒了,就不想幹了。

張靜初:其實我到現在都還有這種困惑,它一直伴隨我。現在大家看待娛樂圈,基本上是一個看熱鬧的心態,有時你想稍微認真點,人家就覺得你挺奇怪的。有的時候你想是不是應該稍微大眾化一點,可越熱鬧的場合我越覺得孤獨,我會惶恐,我會覺得自己怎麼這麼不主流啊?我怎麼這麼不合群啊?會給自己一堆的批判,想去改變,可時間長了,你會發現骨子裏的東西是改不了的。

易立競:那怎麼辦?

張靜初:你就按照你的心意去做事情,不舒服的時候盡量地調整心態,站在別人的角度想一想,慢慢找找它的意義,能找到就找,實在找不到就算了。這樣一來,發現好像做不到也沒事,就松了口氣。

再見,爸爸……

2007年6月17日,爸爸被確診為胃癌晚期,一年以來,在親人的陪伴下父親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爸爸最大的感慨就是人生苦短,他曾對家人說過:人生太苦了,沒想到連通向死亡的路都這麼難走。

一年來,爸爸堅持做完了6期化療,到了後期,有時半夜能聽見他坐立不安的聲音。

2008年6月4日從港返家,晚上9時到達醫院看望父親。父親神誌清醒,面容身體極度消瘦,深陷的眼睛欣慰地看著他的女兒。

6月7日、8日、9日,父親連續失眠,無法入睡,不再進食飲水,消瘦如骷髏。腳和腹部更加腫大,煩躁無力,痛苦不堪,嗎啡加至一日四針。

6月10日早9時離家回京,臨行告別時,父親剛剛註射完嗎啡,只是無力地擺擺手,沒有看我。

6月11日下午6時,結束“捐腎救父”公益廣告拍攝,搭乘9點5分飛機返閩,淩晨4點15分到家。

6月12日早7時,爸爸呼吸和呻吟聲減弱,我在爸爸耳邊大聲呼喊,並拍打他的手臂:“女兒回來了,如果聽得見我的聲音就看我一眼。”良久,爸爸的眼球往我的方向微微地轉動了一下。這是最後一次爸爸聽見我們的呼喊。

6月13日淩晨5時,父親瞳孔放大。7時在床邊為爸爸讀誦《地藏經》,9時在上師念誦破瓦法聲中,爸爸漸漸停止了呼吸。

上午9時53分父親安靜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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