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瑪格麗特·杜拉隨筆(4)

動物

動物,我真想有這樣一些動物,要很多,各種各樣的,在巴黎就不可能有一頭奶牛,就像不可能發瘋一樣。在巴黎把一頭奶牛拴在大樓門前,第二天一早,對牛來說,以及對房主來說,那就成了精神病收容所了。上個星期,我在電視上看到北極冰層下跑出一頭大熊。這熊伸出頭來,看了一看。它縱身從它的洞裏爬出來,因為衰弱無力,跟著就跌倒了,這頭大母熊在1986年冬天養下三隻小熊,它三個月不吃,一動不動,它的三個小熊倒長得非常壯實,吃它的奶,餵得很好,它麽,它是衰竭無力了。第一天,它鑽出洞外一分鐘,第二天,十分鐘,等等。過了一個星期,連滾帶爬它一直下到海裏去了。它一面在水裏遊,一面注意看,不許小熊跑出洞口。它毫不遲疑地吃了半個小海豹,另一半帶回去給孩子吃。它個頭大得像戴高樂將軍,它是讓人這麽想的,堂皇富麗。在它的洞口一百米的地方,公熊正在那裏注意看著。它停下來,輪到它也去看看那頭公熊。公熊可嚇壞了,於是溜之大吉。


特魯維爾

特魯維爾。這是我現在住房之所在。這也就代替了諾勒和巴黎了。就是在這裏,我認識了揚。他從天井走來,手笨腳的,人很瘦。他走路很快,正處在某種消沈時期。他色蒼白。他先是張惶害怕,過後,這種恐懼減退。我讓他看看海、從露臺上眺望大海,那可是一項難以置信的奢城市轟炸過後,總有廢墟、屍體遺留下來,你往大海裏投一顆原子彈,過十分鐘大海就恢復原狀。水是不可模塑。我寫到揚1980年來到我家,揚在那時總是不停地打電话。他每天要打十個小時的電話,他正處在打電話時期,一個月打了四千九百五十法郎的電話,他給他不認識的人打了電話。也給他生活中只見過一次的人打電話。也給十前在奧地利、德國、意大利見到的人打電話。每打一次電他都要失聲叫笑。這樣,做事就困難了。過後他就到山裏去亂走。有幾次一連三天喊叫一個什麽人,這樣告一結束後,也就放開沒有事了。我經常嘆賞有地位的人物發出這樣一種感慨,如:“若是沒有我的女人我就不會成為現在這樣”,這確是本世紀從迪梅齊爾到戴高樂以來所有偉大人物說出的最為謙卑的言詞。
   
①揚·安德烈,作者晚年的生活伴侶。


死亡,死亡降臨到自己身上,原本也是一種回憶,就像現時一樣。它完完整整已經在這裏出現,仿佛是對已經到來的什麽的回憶,就像是即將來臨的回憶,過去年代已經積累了許多春天,春天來臨,同時,和我們一起,有一片綠葉也正待出現。同樣,一顆星爆發,發生在1億7千4百萬年前,在地球上看到它是在1987年2月某一日夜裏一個規定的時刻,時間之準確正好是那片綠葉爆芽的那一天確定的時間。死也是這樣的現時,這一理式,也許人們可能還沒有認識到。



M.D.制服

瑪德萊娜·勒諾,她是伊夫·聖洛朗給她提供服裝的,他給她制做裙衫,她穿在身上,嗬,好極了,她穿著走出去,風行一時。有人問:她是不是真知道她穿的衣裙是新式樣。此後,瑪德萊娜,她之所知也就少而又少了。她和我,我們彼此相愛重,深深相愛,我相信她是知道的,我常說我們兩個人,瑪德萊娜和我,不會成為喜歡打扮賣弄風情的女人,不過事情可是複雜得多。我有一件制服穿到現在已有十五年之久,這就是M.D.制服。這種制服看來已經成為一種look Duras(杜拉款式)了,去年竟被一位婦女時裝剪裁師所采納:一件黑色坎肩,一條筒裙,卷領套衫,和一雙冬季短筒靴。我說:那不是漂亮不漂亮的問題,那是不確切的。對特定的服裝的考求,在於形式與內容,自以為顯示出來的與期求顯示的、自以為是那樣與期望以所穿衣物通過暗示方式呈現出來的這兩方面的一致。獲得這種一致也不一定非去追求不可,一經得到,那就是確定下來了。最後也就把你也給確定下來。總之,結果就是這樣。這就是一種舒適。我個子很小。由於這一事實,絕大多數女人穿的大部分服裝,我都不能穿。這種困難,這個問題,我這一生都給打上了烙印;為使一個身材較小的女人不去注意它,有關衣著之事,在我這裏,千萬不要觸及。許多人決不提我這人穿衣總是一成不變,還是照此辦理為好。所以說這是衣著上的千篇一律,像穿制服一樣,正像他們所看到的,事物存在理由為何不必多說。我決不帶手袋。我的生活已經發生變化,原因也就在此。甚至在穿坎肩之前,不過,也所差無幾,大同小異而已。
   
我麽,確實沒有必要把美麗的衣裝罩在自己的身上,因為我在寫作。這一類事,在寫作之前,是有價值的。男人喜歡女人寫作。他們只是不說出來。一個作家,就是一片不可理解的奇異的土地。

好了,你什麽都知道了。

①瑪德萊娜·勒諾(1990年出生),法蘭西喜劇院有極高成就的女演員,後與其夫戲劇家讓一路易·巴羅爾組成巴羅爾劇團。上演劇目有莫裏哀、阿努伊、克洛伐爾、吉羅多、契訶夫、貝克特等。
②法國著名時裝設計師。
③M.D.是作者名姓的縮寫。
   

作家的身體

作家的身體也參與他們的寫作。作家在他們的所在之地,也會激發性欲。就像國王和有權勢的人那樣。男人,那就好比他們在和我們的頭腦一起睡覺,進入我們的頭腦,同時又進入我們的身體。對我來說,也不例外。在非知識分子的情人那裏,這一類迷狂也起作用。對一個工人來說,女人寫書,正是他們之所無。所有男作家女作家加在一起,在世界各地,都是這樣。都是最好的性對象。在我年輕幼小的時候,我曾經被一些有年紀的男人所吸引,因為他們是作家。排除智力,我簡直不可能設想性的問題,何況智力對它來說本來就沒有什麽而且也無從排除。知識分子大多是笨拙的情人,膽怯,而且驚慌害怕,漫不經心。他們是作家,對他們自己的肉體同樣也漫不經心。此事與我相距很遠,與我不相幹,我註意到,在做愛上輝煌華美的作家很難說是大作家,遠不如在那方面做得不好而且慌慌張張的那些作家。有才華的人,天才,呼喚的是強奸,他們呼喚它就是像他們召喚死亡一樣。冒牌作家就沒有這類問題。他們是健全的,同他們相處,安全無事。在夫妻作家之中,女人講到他們的職業,說:我丈夫是了位作家。丈夫說:我女人也寫。孩子說:我爸爸他寫書,我媽媽有時也寫。


阿蘭·萬恩斯坦

最近一個時期,對我來說,是一些惡劣的日子,那就是一本書寫完出現的那種孤獨感,好像書已合上卻繼續滯留在我身體中,再次又棄我而去。對此我講不清楚。就在昨天晚上,11月25日,阿蘭·萬恩斯坦在“法國文化”節目播放過程中,滔滔不絕持續講了兩個小時,我竟一個句子也說不出,就像我患了失語癥似的,真叫人怵目驚心。阿蘭·萬恩斯坦一直在等待那個必不可少的時間,最後我還是講了一點什麽。接著我又頓住了。我問自己,這樣的事在我身上怎麽會發生,我究竟做了什麽,做的是怎樣一場惡夢。我弄不清。肯定是有這麽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我六十五歲時發生的,還有Y.A.,同性戀者。這無疑是我這後半生意想不到的事,最可怕又最為重大。很像《痛苦》中出現的情況,不過這裏所說的事例,說到的男人,他就在現場,我並沒有等他回來,他也不是關在集中營的,他人就在這裏,他在守護著我,幫助我與死亡進行搏鬥,這就是他做的事,這件事他本心是不知道的。他對這件事並不知道,他相信是這樣。有一點很明顯,就是兩個之中是他或是我死了,他和我不論誰對於繼續活下去這樣的想法都無法承受。我們知道,我們相愛,我們都不說。這是無法接近無法想像的事,甚至對我們來說,這無論如何也是做不到的。不過是這麽一個故事,這樣一本讀起來讓人精疲力盡的書,而且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揚就像瘋了一樣朝這本書撲過來阻止書繼續寫下去,而且——在這麽做的時候——卻激勵他也拿起筆去寫了。

在美國醫院那次陷入昏迷狀態,也曾有幾次短暫的清醒,我看見他就在我身邊,那是一些極其少見的時刻,為時短暫,我看出他對我是有所欲求。我問他,我也對他說了:“這樣昏迷過去,你不知道我會活下去,你還會要我。”他對我說:“是,真是這樣。”我們是談過,但是沒有結論。後來我無力再說下去,我也不可能再寫了。甚至一把調羹也拿不住,我口液不停地流出來,弄得到處都是。走路也不行,不能走了。我什麽都弄不清了。我倒下了。這就是他所要得到的那個女人,這就是他以Y.A.的愛愛著的女人。

①Y.A.即下文所說的揚·安德烈。   
②《痛苦》是作者1985年發表的小說,內寫“我”在等待第二次世界大戰關在納粹集中营的男人回來。有張小魯的中譯本。
①作者因酗酒成疾十分嚴重,曾住入巴黎的美國醫院治療。


拉辛森林

在特魯維爾的時候,我無法想象我還能回巴黎。我不知道我在巴黎還能做什麽。我只見到極少幾個人。情況比我這裏說的嚴重得多。非常嚴重。我在巴黎簡直不能生活。不加注意,不謹慎,所以陷入這樣的境地,就是這樣。甚至僅僅相隔兩天我就不可能看到我生活的展開。既不能沒有這個人,又不能與他共在,就像在我們種種不同的故事裏寫的那樣。的確是這樣,萬恩斯坦說的我都承認,問題並不涉及什麽痛苦,而是確認自始即有、幾乎童年時就出現的那種失望,可以說,確實,就像八歲時就有的自認無能力的那種認識又突然復現在眼前,面對種種事物、人,面對大海,面對生命,面對自身肉體的局限性,面對森林,不冒被殺死的危險就不能接近森林,面對定期郵船離去的永訣,面對哭父親死去的母親,那種傷痛明知幼稚但他畢竟是從我們這裏被奪走了,就是面對這一切所產生的自知無能為力那種認識。年華的光輝就應該是這樣。這樣的年華我卻不曾有過,不過這樣的年華我曾有所接近。當人們還沒有建立個性行為特征的時候,往往為這種明顯現象所蒙蔽。我的母親永遠被拘禁在既定環境下不能自拔,只有哭泣,在男人群集調笑的宴會終席她還不得不照例強顏歡笑。當她處在一般人的場合下,對我來說,有時她反而顯得那麽可怕,以致她不能不返轉來請求我們原諒。我和她是疏遠的,她參加慶會回來騙人說玩得很愉快,誰都知道她並不開心,悲苦到了極點。她盡管裝得和一般人一樣,但在我們這裏那是沒有什麽作用的。我們知道她並非如此。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麽一個處境,她要不是經常處在這樣的神奇狀態之下,我們就不可能認出她來。她已經進入神奇境界了,這只有我們知道。如果有誰能知道梵高生活在神奇境界,還有馬蒂斯,尼古拉·德·斯塔爾,莫奈,那是因為他正在經歷童年時期,他在我們的母親身上向縱深方向不停地探索,所以對此才有所知。我真想把梵高,還有其他的人,一起加到揚這個故事中去,因為揚的這個故事同樣也進入了神奇之境;音樂也是這樣,音樂是神奇的。在寫作中,也須多方設法尋覓神奇,我找到了:神奇之風在拉辛的大森林中吹動,在拉辛大森林的頂顛上吹拂。正是這位拉辛,但是,對於拉辛,還不曾詳加看待,沒有好好地閱讀,深思。那就是拉辛的音樂。是說話的音樂。不是別的什麽,人們對它有誤解,錯了;是莫扎特,拉辛也是,他們正是在某一個點上;在呼喚喊叫。

Views: 39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