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瑪格麗特·杜拉隨筆(5)

波爾多開出的列車

我已經十六歲。在這個年齡上,我的行為舉動還像是一個孩子。那是從西貢回國,同中國情人分別以後,乘夜車,從波爾多開出的列車,在1930年。我是和我一家人在一起,我的兩個哥哥,還有我的母親。在三等車有八個坐位單間車廂時,我想另外還有兩、三個人,其中有一個年輕人,坐在我的對面,他在看我。他大概有三十歲。那應該是在夏季。我一直是穿在殖民地時穿的淺色裙衫,光腳穿一雙涼鞋。我沒有睡。那個男人問起我家庭情況,於是我就講殖民地的生活,下雨,炎熱,遊廊,與法國的不同之處,去森林遠足,我還要通過這一學年學士學位考試這一類事,無非火車上成了慣例的那種閑談,這時只要把自己的故事,家裏的事照直說就是了。後來,突然發現所有的人都睡著了,我的母親和我的哥哥車一開出波爾多很快就睡著了。我說話聲音很低,不要吵醒他們。如果他們聽到我講家裏的事,他們會吼叫、威脅我不許開口。輕聲和那個男人談話,車廂裏另外那三、四個人也睡去了。這樣就只有那個男人和我醒著沒有睡。就這樣,突然一下,開始了,就在同一時刻,轉眼之間,千真萬確,而且方式粗野。在那個時候,這類事是決不說的,特別是在那種場合,這一來我們也就不可能繼續談話了。彼此也不可能再看誰。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被擊倒了。是我,大概說必須睡一睡明天一早到巴黎不要太疲勞。他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他把燈關了。在他和我之間有一點空隙。我伸直躺在長椅上,把腿攀起,合上眼。我聽見他打開車廂門。他出去了,回來拿著車上的一條蓋被,他把被蓋在我身上,我張開眼睛,對他笑笑,說謝謝。他說:“夜裏火車上他們把暖氣關掉,早晨很冷。”我就睡了。我被他伸到我腿上熱熱軟軟的手弄醒,他的手輕輕把我的腿分開,試著往我身上伸來,我微微張開眼睛。我看見他在看車廂裏的人,他在注意察看,他害怕。我把我的身體一點點慢慢往他那邊伸過去。我把我的腳抵在他的身上。我把腳給他。他抓住我的腳。我閉著眼睛順應著他的動作。開始動得很慢,後來越來越慢;始終是克制著,最後達到快感,不動了,要是他叫出聲來,那就無法忍受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除了火車震動響聲以外別無動靜。車開得更快了,響聲震耳欲聾。隨後車聲又低下來,變得又可以忍受了。他的手摸到我身上。手顯得驚慌不定,依然熱熱的,它害怕,我拿它握在我的手裏。後來我又放開,隨它怎麽動。


列車響聲又震響起來。他的手縮回,有很長一段時間躲開我,後來我就不知道了,我一定是睡著了。


它又來了。


它撫摩全身、撫摩乳房,腹,腰下,帶有欲望再升溫情激起那種情味。有時它突然又停下來。它摸到那個地方,在發抖,像是要嚙咬,滾燙滾燙。然後,又開始移動。它給自己設置一種理智,又溫柔又知理,讓自己親切可愛地向這個孩子告別。在手的周圍,是火車的喧鬧聲。在火車四周,一片黑夜。在火車的喧聲之中,是車上通道中的沈寂。火車停站,把人吵醒。他在夜裏下車。到了巴黎,我張開眼睛一看,他的位子空在那裏。


書,就是兩個相愛的人的故事。是這樣:他們相愛而無成見。那是在書本之外發生的。我在這裏說的,我不想在書裏說,但是現在我不應忘記把它說出來,盡管找到要說的字詞有點困難。這種愛情有寄托在不可能寫之中。這是一種寫作還達不到的愛情。太強烈,比人還要強烈。它根本不是組織而成。它活在黑夜,大多時間是在沈眠不醒之中。不,不,愛情一開始,一般也就自行組成,即使是在禁阻體驗它的全部阻力周圍,它也要那麽去做,給自己創造出種種風俗習慣,人們吃飯,睡覺,他們接吻,他們爭執,又和好,還試圖去自殺,有時他們又彼此脈脈含情,有時他們彼此離異,分開以後又回來,有時他們也談一些別的事,他們並不天天都是涕泗滂淪。在這裏,他們什麽也做不成,他們不做愛,他們在等待,等待混沌的黑暗到來,有時他竟想殺死她。我相信他一定會殺她,大概他真地做到了,不過我覺得那是一個勉強的結局,為時尚早。可以說,那是一種無主題的荒謬的愛情,這樣說仍不免抽象,不真切。不,這還是說我已說過的那種愛情吧,一種已經在愛的愛情,它已經長人並且留存在一切人們可說是按照宗教品位論證過的那種境界之中,由此它可能接近於渴求痛苦,接近於要求某種曖昧不明的理性,這種理性要求那種痛苦,以便追憶沒有形象沒有面容沒有聲音那種無顯現的不在,不過它已經把人體整體地裹挾而去,就像是處在音樂功能的支配下,被引向那種與不知是從什麽形式重負下解脫出來相伴隨出現的激情。

是的,這樣一本書就是在人們之間不被承認的那種愛情,他們禁止說出他們在其不了解的力量支配下相愛這一事實。不過他們是在相愛。這樣說也還是沒有說明白。那是無法宣告的。它無時不在逃遁避走。那就是無能。可是它畢竟存在著。在他們所共有的那種迷狂之中,對於他們來說,又是屬於個人性質的,也是他們感情的同一體。他們之間發生並使他們結合在一起的那種情況,他們從中是不是看到一些什麽?我不知道。至於愛情,他們比別人更懂得在愛情中有所為而無言的含義,但是他們卻不相當於愛情以便共同去體驗。他們生活在另一個故事發生的地方,就好像他們是另一些人似的。當有人相說愛,一般說他們是以愛情來相愛的,在這裏,這些人並不懂得相愛,不過是在經歷一種愛情罷了。在他的嘴上找不到把它說出的那個字。有欲望,在性方面,也不能表達,這就把愛情抽空了。隨後就是喋喋不休,還要縱飲。不,不。對此,只有為之痛哭。


書上的那些人物,我認識他們,他們的故事我並不知道,正像我不知道我的故事一樣。我沒有故事。同樣,我也沒有生活。我的故事,每天,每天的每一秒鐘,都被生命的現時擊得粉碎。我決沒有可能清楚看到人們說的所謂他的生活。只有關於死亡的思想,或是對那個男人和我的孩子的愛,才把我聚集歸一。我活下來就像是我絕無可能接近於一種存在模式。我常常問自己,人們敘述他們的生活究竟是以什麽為基礎。是這樣,敘事範例是有很多,都是按照時序、外部事件作為起點。人們一般都采納這種範例。人們從他的生活開始起步,沿著事件發生的軌道,戰爭,地點的變換更替,結婚,最後歸結到現時。


有一些書是難以觸摸到的,這裏的《80年夏》,《大西洋人》,在莎利瑪爾花園中大叫的副領事,女乞丐,麻風病的那種氣味,M.D,《洛爾·瓦·斯泰因》,《情人》,《痛苦》,《痛苦》,《痛苦》,還有《情人》,海倫·拉格拉奈爾,學生宿舍,大河上的光芒。《大堤》已經變得不可觸及了,某些與人有關的因素由另一些因素取代,這些因素不致引動讀者的好奇心,我極想讓他讀到,所以讓故事保持一個距離,以減少危險,一切都應該歸結到那個原初的故事,那個故事已經失落不見了。這一情況一直延續到《情人》。所以在我一生中包括有兩個少女和一個我。《大堤》的故事就是這樣。在1986年那個可怕的夏季,在寫這最後一本書的時候,事情的發生,我並沒有看到。在這個故事裏,地點改變,當然,那是親身生活過的,書在什麽地點,在什麽層次上,在怎樣一個副詞上說了謊,說謊的情況是很難發現的,可能僅僅在一個字上說過謊。我決不認為在欲望方面說謊。只有男人遭到你的肉體嚴厲拒斥,那樣的情況才會發生。無論怎麽說,那本書講的的確是生活過的故事。我按特殊事例處理它,不是作為類型事例處理。寫作的時間也許已經過去,經受過的痛苦我必然時時都會回想到。痛苦總是要留下來的,而且永遠不會改變,感情也是一樣。在《情人》或是《痛苦》中,感情依然是灼熱的,還在拍擊跳動。這種感情在這些書裏還在發出回響,一有風吹草動,那些聲音在我耳中都能聽到。在這裏,什麽也沒有,我什麽也聽不見,看不見。我是被那些人接混到一起了。而我所做的就是講一個不可能的故事,就像我在一個女人與一個同性戀者之間講一個可能的故事一樣,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講一個愛情故事,愛情故事永遠是可能的,即使它在那些人眼中顯現為不可能,那些人與寫作是相距很遠的——因為寫作並不是與可能的樣式相關,或者說,與故事不相幹。可能,我是有意說到這個問題,甚至就在這裏說,但是不成功,做不到,我的意思是說:在他們中間,只有愛情,而沒有愛情故事。也就是說,我想說的是指有一次在他們相互關系的交會點上,在某一天夜裏,愛情像一面光的網在黑暗中顯現。可能有一次,在某一個確定的時刻,故事直接指向愛情。


①《80年夏》是作者一本記敘體作品,1980年出版;電影《大西洋人》,1981年出版,小說《大西洋人》,1982年出版;“莎利瑪爾花園大叫的副領事……”指小說《副領事》,1965年出版;《洛爾·瓦·斯泰因》即小說《洛爾·斯泰因的迷狂》,1864年出版;小說《情人》1984年出版;小說《痛苦》,1985年出版;《大堤》即小說《太平洋大堤》,1950年出版。

②此處可能是暗示與作者的小說《埃米莉·L》(1987)相關之事。


如果寫虛假的東西,即使是略帶虛假,讓我取得很大的成效,這在我也是極其少見的。為弄清這一點,我現在無疑正竭盡全力寫這本書。我必須進入最佳的感情狀態,以求好好對待這本書,我不應該像對待傷害人、仇視人的對象、一種奇向自身的兇器那樣去對待它。有什麽情況發生就讓它發生吧。好像聽到有人說過,寫作無法再向上提升,說寫作不管你願意不願意總是已經走到門前大門緊閉就止步不前了,可是我認為正好相反,寫作仍然通行無阻,什麽都可以穿行而進,大門緊閉不管根據什麽都可以長驅直入。這樣,書一定有什麽同羅蘭·巴特式的潛在文論相近似,我有許多思想,我要把它炫示於外,小說有時就是證明,例如那些獲獎小說。換句話說,我還沒有從中走出來。我處在歷史環境下,就像我沈到海裏,投入一條長河,但是,把愛情、把人野蠻化,仍然不充分,對我來說,我是太重要了。距此還相差很遠。

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麽做。每天經歷的事並不就是每天發生的事。發生的事就是那沒有經歷過的當天出現的最為重大的事。無事發生,那恰恰是最值得加以思考的事件。也許應該帶著我的行裝、我飽經風霜的容顏、我的年齡、我的職業、我的狂暴、我的瘋狂進入寫作,也帶上你,你也應該留在書裏,帶著你的行囊、你的光澤的面容、你的年齡、你的優閑放任、你的可怕的狂暴、你的瘋狂、你的驚人的超凡人聖。但是這仍然還不夠。


什麽妥協,什麽在樣式上需按慣例做出“合理布局”,對它嗤之以鼻,丟掉它,這種愛情的不可能性我要面對面去抗爭,我們沒有後退,我們也沒有救援,這是一種來自遠古的愛情,簡直不可想象,又是這麽奇詭,我們並不在意,對它我們不需去勘察體認,我們生活在其中經受它就像它原本現身於其中一樣,不可能,確實,但不要去幹預,也不要去做什麽,以求免遭殘害免受痛苦,不要逃避,不要摧殘,也不要走離。但這還是遠遠不夠。


在交付書稿之前,一直到最後一天,在這期間,我認為可能我還是不要把書槁拿出去出版,當時只有我一個人思慮這件事,可是太晚了,最後還是他們占了上風,拿去出版了。



基依伯夫

我對你說過,基依伯夫①會激起寫作的欲望。可是事實又恰恰相反。是因為我有寫作的欲望。基依伯夫那個故事才那樣牽住我不放。不過我現在和你說的是有關一本還沒有寫出的書的外部情況,你聽我說:這本書,出自頭腦中那片土地上的基依伯夫,本來應該放在我剛寫成的第三本書的前面。如果那部稿子沒有遺失,我現在就應該動筆寫下去。我必須到特魯維爾旅行一趟,為的是查找我把那部稿子究竟給放到哪裏去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遺失的十頁稿紙在一本已出版的書的草稿中找到。


這本新書在1987年3月寫完,在《藍眼睛》之後六個月交到出版者的手中。我很久不曾喜愛一本書像喜愛這本書這樣
   
①基依伯夫,法國北部瀕臨英吉利海峽厄爾省一縣城,在塞納河出海處。
①上文所述《藍眼睛》指《藍眼睛黑頭發》(1986);此處說的這一本書應指《埃米莉·L》(1987)。


說謊的男人

最近我在試著寫一本書,題目不妨叫做《說謊的男人》。寫一個說謊的男人,他時時都在說謊,談到他生活上的事,不論對誰,都是謊話連篇。謊話在話還沒有說出之前,就已經擁到他的嘴上。謊話出口,他連感覺也感覺不到。關於波德萊爾或者關於喬伊斯,他不說謊,吹噓自己或是要人相信他的冒險事跡,他是不說假話的。不,對這些事他決無謊言。至於一件套衫售價幾何,乘地鐵一段行程,一部影片上演時間,與同伴一次會晤,一次不相幹的談話,一份菜單,一次全程旅行,一些已知的城市的名稱,關於他的家庭,他的母親,他的甥男子侄,他都不說真話,說謊。他這樣做完全不帶任何利害因由。起初,那真會叫人發狂。幾個月下來,人們也就習以為常了。

此人是一位天賦非凡的作家。人非常精敏細膩,非常風趣,非常非常有魅力。也是一個善於言詞的人,賦有不可多得的資質。他是資產階級出身,像王子那樣謙和可愛。盡管是由母親親手撫養成人,就像一位國君應有的那樣,但在天性上,魅力上,對他極少有什麽影響。


我這樣說他,幾乎用不容置辯的方式說他,是因為他是一位情人,好幾個女人的情人。他有這樣的天資,能發現她們,只要看一眼,就能從她們欲念的實質上認出她們。我從沒有見過有誰像他那樣神魂顛倒的。我要說的就是這一方面,通過那種天賦他把她們“抓”上手,甚至在認清她們的美質、她們的聲音之前就愛上她們了。


女人就是這個人生命的首要人物,許多女人只要她一走近,看到他的眼光,就對他領會於心。他這個人只要把女人看一看,他就已經是她的情人了。


在愛情中,他屬於既野又克制、既可怕又圓柔那樣一種狂暴粗野。


我多次試著去寫這個男人,當我有意寫他,這個人的說謊卻又把他完全掩蓋起來看不清了,包括他的面容,他注視的目光。現在,不意有可能下筆去寫,這還是第一次。


他給他自己租下一處公寓住房。他躲在裏面,避開他的朋友、他的家庭的任何牽制。他希望自己年輕,誘惑力歷久不衰,過一個年輕人的生活,午飯吃火腿夾面包,晚餐到飯店去吃,要有女人,所有的女人,冬季是法國女人,春季是年輕的英國女人。夏季就到聖特羅佩去。他循著女人各處遷移的足跡追蹤不舍。1950年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況,他決定在對女人的狂情中過活,以至於痛苦、危險,也在所不惜,不論他活到什麽年紀都必須如此。他寧願讓她們把他打得粉身碎骨,成為女人的爪下物,於他也並無所失。他的欲望一定要有所成就。他引上手的女人,只需一次,在街上看一眼,就為他所有,他再也不會忘記她們。當她成為他選定的女人的欲望的捕獲物,他就要為她投入專情熱愛並生活於其中。其他的女人於是就不存在了。專愛獨一一個女人,在這期間,神奇的愛情有著極大的強度。處在這樣的狀態下,他沒有任何抉擇。對一個女人,他不能決定自己的欲望,在他自身範圍內也不能決定采取謹慎行為或者有所克制。他只有這樣的能力,即對她有所欲願並為此而死去。

①法國瓦爾省瀕地中海與戛納相距不遠的避暑勝地。
   

真是一個美好的男子,完美的人,這是就完美這個詞所有的含義而言,是完美的,永遠衰竭瀕臨死亡並不因此而死去,希求一死同樣更渴望那種激情。他對自己有所認識,卻不能沒有女人。女人把他投入一種不明的悲劇感情之中。我在一些酒吧、在夜晚見到過他,他一接近某些女人就突然變得面無人色,好像立即就要昏厥倒下一樣。當他在看某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就忘記所有其他的女人。任何一個女人出現在他面前都像是唯一的最後一個女人。這種情形直到他死去一直是如此。


他的死發生在埃特勒塔,在春季的某一天。那一次他並沒有死,沒有因為患病有許多討厭的禁忌亡命死去。即在兩年之內嚴禁接觸女人。不許吸煙。禁止做愛。擁吻也在禁止之列。他的生命在這種種條件下竟有所恢復。不過心肌梗塞癥是非常嚴重的。十年後他終於死在心肌梗塞癥上。

   
①埃特勒塔在法國北部塞納濱海省,著名的海濱療養地。
   

就在這兩年當中,他繼續寫他那本書,那是已經寫了不少年了,一本男人的書。書寫得很長,50年。這本書讓他獲得一項法國最重要的文學獎:梅迪西獎。對此他感到很滿意。


這個人有一天對我們一位共同的朋友,我想那是在他快要死去的時候,說他一生中有一次愛過一個女人,是持久的。有幾年時間他對她始終沒有欺騙,對這唯一一個女人沒有說謊。並不是有意不說謊。到底是為什麽?他也不知道。他一生中僅有這麽一回,絕無僅有的一段時間。一段愛情。為什麽和這樣一個女人而不是別的女人那件事竟達到如此強烈的強度,他自己並不知道。


他認為那並不是因為他,大概是因為她的緣故。他認為事情大概永遠都是這樣。他相信那永遠永遠都是女人,有賴於女人的欲望,應該由欲望對一對情人擔負責任。愛情,歷史,一切,都有賴於女人的欲望持久不變。當女人的愛欲終止,男人的欲望也告停歇。或者說,男人的欲望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終止,那麽他就變為不幸,愧悔,孤獨,瘐死。


他認為女人和男人,在根本上,他們的肉體,他們的欲望,他們的形態,都是不相同的,仿佛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創造一樣。


他死在出租過夜的旅館房間裏。這家旅館靠近我的住處。有人說那個女人很美,年紀很輕,棕發,綠眼睛,就像他小說裏寫的女人那樣,她正在準備結婚,一直到那天夜晚,她一直拒絕他。


她在等他。他遲遲到來,他是從容不迫的。他還燃起一支煙吸著。一年前他才開始吸煙。他非常想得到這個女人。他要求她單獨和他到旅館開房間已經持續有幾個月好幾個月了。她終於讓步了。他面色十分蒼白。激動得難以自持。自從上次心肌梗塞發作以後,每見到新認識的女人,他都忐忑不安害怕死去。他的死只經歷一秒鐘。猝然死去。連說一句這就是死的時間也沒有。這是她說的。突然一下她從肉體的重量上發現人死了,那時他正在她身上。她感覺到他也在那一時刻。她從旅館跑出來。經過旅館服務臺,她說在某個房間裏有一個人死了,應該通知警察局。


記憶依然是十分清晰的:他在一條街上向前走著,衣著優雅。還可以看到那種種色調,釘著鐵掌的英國皮鞋,芥茉色寬松套衫,淺栗色燈心絨長褲。他步履齊整,走起路來很是好看,兩腿立得很穩,行走姿態美雅,體態輕捷,無拘無束。他走著。他在顧盼。他的目光神色似空無所有,處在半睡眠狀態,而這時,他其實正在註視著——他的名字一經說出,就像這樣,他人就顯現出來了:他在看,他在尋索,他把自己隱藏在他的視線後面。他在窺伺那冬日午後索漠煩悶情緒控制下帶有某種香水氣息的女人。


有一次,有一個十分年輕的女人走來看我,要我給她講一講這個人。她不是去旅館的那個女人。她剛剛從他的死給她造成的悲劇中擺脫出來,她到處找人希望能詳詳細細給她講講有關這個人的事,他是那麽明敏有才智,又是那麽純潔。我幾乎什麽也講不出。


我們是在一次聖誕節慶會中認識的,那天夜裏,我原本是到那裏去看一個情人。他把我從會上帶出來,可是我後退了,我想回去。他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在巴黎,就像現在一樣,彼此原本是認識的,他總是打電話給我的那個朋友,要他告訴我他在一家指定的咖啡館裏等我。他每天都在這家咖啡館等我五、六小時,面對著大街,坐在那裏,一直等了八天。我抵制沒有去。我每天都要上街,可是巴黎這個地區我避開不去。當時我正在一次新的愛情中活得快要死掉。第八天,我再走進那家咖啡館,無異是走向斷頭臺。


照片


照片在遷居搬家的時候常常遺失。我母親在她一生中搬家有二十至二十五次之多,我們家的照片就這樣遺失不見了。照片滑落到抽屜下面,留在那裏看不見,很好,搬家的時候,又可以找到。照片過一百年會碎裂破損,和玻璃一樣。有這樣一件事,我是不是說過?那是在五十年前,我在那個在印度支那買的衣櫥抽屜下面,發現有一張明信片,日期標出1905年,是寄給那時住在聖一伯努瓦街一個人的。這張照片在這年輕時就有了,要是不存在這樣一張照片,那也就不能說我是活過的。對我母親來說,一個小孩的照片,那無異是聖物。人們為了再看到他孩子小的時候,只有去看照片。人們一向是這麽做的。這事很是神秘。我認為揚只有在他十歲我還不認識他那時拍下的照片好看。在那些照片上面有我現在在他身上一再尋找的東西,那種天真無知,對1980年9月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事不管是好是壞完全不知。


19世紀末,那時人們都是到村鎮攝影師那裏去拍照,就像《情人》中寫到永隆居民所做的那樣,——那是為永久長存吧。


你的曾祖母的照片是不會有的。你盡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找。也找不到。只要想到這樣的照片不存在,那就成了一項本質性的缺失,甚至成為一個問題。沒有照片,他們是怎麽活過來的?死後什麽也沒有留下,面貌、形骸,都沒有留下。笑,有關的資料也一點沒有,若是有誰告訴他們說照片有了,他們一定會大為驚慌,為之震懾。與人們過去的想法和現在的想法相反,我認為照片有助於遺忘。照片在現代世界寧可說只有這樣的一種功能。一個死人或一個小孩固定的死板的一張臉,近在咫尺,永遠不過是人們頭腦裏裝著千百萬種形象中的一種形象。有千百萬種形象的影片仍然還是那同一部影片。無非是對死亡的確認。照片起初在19世紀上半葉用來做什麽,我不知道,如果是為看一看死去的人,或者是為看一看自己,在個人來說,對於他的孤獨的心,照片究竟具有什麽意義,我也不知道。面對自己的照片,人們不是感到錯愕,就是贊嘆,總之,永遠感到驚奇就是了。看看他自己,那是肯定的。看自己的照片,總不免為之愕然,或者贊賞,或者驚異。比之於其他別的什麽,人更需要那種非現實性。在生活中,人們是看不到自己的,包括在鏡子虛假的投影中,所看到的無非是按照期望取得自身組成的形象,最佳形象,即為拍照擺出姿態希圖重現已經全副武裝起來的那副臉面,如此而已。


斷水人

這是幾年前夏季中的一天,法國東部的一個村鎮,也許是在三年前或者四年前,是在下午。自來水廠一個雇員來到這一人家切斷供水。他們是被另眼看待、不同於其他人的一類人,也就是說,水費拖欠不清。他們住在一處廢棄不用的火車站裏——高速列車鐵路線是經過這個地區的——那是經市鎮同意才讓他們住進去的。男人在鎮上給一些人家打零工。他們大概還接受鎮政府的一點資助。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四歲,一個一歲半。

在他們住房前面,不遠,是高速列車鐵路線經過的地方。他們無力繳付煤氣費、電費、水費。他們生活在極端貧困之中。所以這一天有人來把他們居住的舊車站中的自來水切斷了。來人見到那個女人,女人只是默不出聲一言不發。她的男人不在家。只有那個落後的女人帶著一個四歲孩子、一個一歲半的小小孩。那雇員是一個像所有男人那樣的人。這個人,我就叫他斷水人吧,時當盛暑,這他是看到的,是一個天氣非常炎熱的夏季,這他也知道,因為他自己就生活在這樣的夏季之中,那個才一歲半的小孩他也是看到的。有人下達命令叫他斷水,他就那麽做了。他遵守他工作排定的日程:切斷供水。他讓那個女人無水供應,無法給孩子洗澡,沒有水給孩子喝。

當天夜裏,那個女人和她的丈夫帶著他們兩個小孩走到高速鐵路從廢棄車站前通過的軌道上躺下來。他們一起都被火車壓死了。只需走過去一百米就可以。臥在鐵軌上。讓小孩安靜下來。說不定還唱歌哄孩子入睡。

據說列車當時是停下來的。


這就是那個故事。



那個水廠雇員有他的說法。他說他是來切斷供水的。他沒有說他看到小孩,可是小孩是在那裏,和母親在一起。他說她並沒有維護自己,他說她沒有要求他繼續供水,這就是人們所知道的一切。


我記下上面所寫的故事,突然間我從中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她什麽也沒有做,她沒有自衛——竟是這樣。人們不得不通過那個水廠雇員來了解這件事。既然她沒有要求他不要斷水,所以他沒有理由不切斷供水。必須弄明白的是不是這一點?這真是一個令人發狂的故事。

我繼續說下去。讓我仔細看一看。她沒有對水廠雇員說她還有兩個孩子,因為那兩個孩子他是看到的,也沒有說夏季炎熱,因為他本人也生活在夏季,這炎熱的夏天。所以她就讓斷水人走了。剩下她單獨一個人同兩個小孩留在一起,有一段時間,隨後,她就到村裏去了。她找到她認識的一家小酒店。人們不知道她在小酒店和酒店老板娘說了什麽。她說了什麽我並不知道。老板娘是否說起過什麽,我也不知道。她沒有講到死。這是人們所知道的。也許她對她講到那件事,但她要自殺、殺死她兩個孩子和丈夫,還有她自己,她沒有說。

新聞記者也不知道她對那家小酒店女店主說過什麽,因此就對這一件事沒有專門報道。根據“事件”當時情況,我的理解是:那個女人在決定一家人都死之後,帶著兩個孩子從家裏走出,她的目的是什麽,人們並不知道,想必是要做點什麽,說點什麽,死前必須做必須說的什麽。


在這個地方,我就把這個故事空白無聲的部分,即斷水之後和她從小酒店出來這一段時間給復原了,也就是說,我借助這種深沈的沈默展開成為文學。正是這一點使我有所推進;正是這一點,讓我切入歷史,進入到故事之中,否則我仍然是停留在外部。她本來也許想等她丈夫回來,告訴他決定一死這個消息。但是沒有。她到村裏去了,到鎮上小酒店走了一趟。



如果這個女人自己有解釋,那麽這個故事也不會引起我的注意。克里斯蒂娜·維爾曼連兩句話也寫不端整,卻使我很是激動,因為她和這個女人一樣,都具有那種不可能加以測度的強烈性質。有一種發自本能的行為,不妨對它深入探察一下,人們也可以將它歸之於沈默。一種男性的行為很難納入無聲無息的沈默,那樣做也是虛假不真的,因為男人不可能屬於無聲無息的沈默。在古代,在遙遠的過去,千萬年以來,默不出聲的是女人。所以,文學,是屬於女人的。文學裏講的是她們,或者是她們從事文學,都是女人。

   
①可能是另一位類似此處所述的新聞報道中的人物。
   

所以那個女人,人們相信她沒有說話,因為她從來就不說話,盡管她本來應該說。她大概沒有說起她的決定。不。她應該是說了一件什麽事,以取代那件事,她的決定,她說的什麽事對她來說與那個決定是等同的,而且對所有知道這個故事的人來說,也是等同的。也許說了關於炎熱的一句什麽話。這是一句帶有神聖性質的話語。

在這一類瞬間,語言可以達到語言最具威力的高度。不論她對小酒店女店主說了什麽,她的話是說盡一切的。說盡一切這四個字,在死付諸實施之前說出這最後幾個詞語是與這些人終其一生沈默無言相等同的。這些話語,沒有人能夠抓得住。

這樣的事件在生活中每天都在發生,在告別的時候,在死亡的時刻,在自殺的當時,只是人們不加理會就是了。已經說過的事情,先此發生本應發出警告的事情,人們都輕忽忘卻無所知了。

他們四個人一起臥倒在舊車站前面高速列車經過的鐵軌上,兩個人各自抱著一個孩子,等待火車急馳而過。斷水人倒是沒有什麽可煩心的。

對斷水人的故事還要補充一下,即那個女人——有人說是落後的——對於那種斷然處置,她還是有一點懂得的:這就是她絕不可能,同樣過去也絕沒有可能依靠什麽人,能把她以及她一家人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她已經被所有的人,被整個社會拋棄了。留給她的只有一件事,死路一條。這一點她知道。這是一種可怕的知識,非常嚴重,非常深刻,她有這種認識。所以即使說這個女人愚昧落後,自殺以後,如果還有人談到她,那就應該回顧一下人們所沒有去做的事。

在這裏,不禁又想她來,無疑也是最後的一次了。我要說出她的名字,可是我不知道。

事情已經了結了。

在死前幾個小時,夏天是那麽炎熱,一個小孩焦渴,要喝一點清新的涼水,那個落後愚昧的年輕母親卻等待時間到來,正在那裏徘徊兜圈子,這一切留在頭腦裏是抹也抹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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