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瑪格麗特·杜拉隨筆(3)

博納爾

  不……不是莫奈,也不是馬奈。是博納爾①。事情發生在伯爾尼②的某些人那裏,發生在一些著名的繪畫收藏家那方面。有一幅博納爾的畫:上面畫著一個女人和一家人在一條小船上。博納爾一直想把畫上那張船帆修改一下。由於他非常堅持,人們同意他把那幅畫再改一改。後來,博納爾把畫改好交出,說他認為這幅畫是完成了。畫上的船帆竟漫過整個畫幅。現在,風帆已經蓋過了海,越過船上的人,占滿天空。這種情況在一本書裏,在句子轉折處,也會發生,這樣你就把全書的主題給改變了。仍未加註意。不知不覺間擡起眼睛往你的窗口上一看:原來黃昏已經降臨。第二天早晨你又會在另一本書裏發現這種情形。繪畫,寫作,並不是在明光通透中形成的。欲有所言,卻又永遠找不到相應的詞語。
   
  ①莫奈(1840-1916),馬奈(1832-1883),博納爾(1867-1947),均為法國畫家。
  ②在瑞士。


披巾的那種藍色

  這本書中這個年輕女人的那條藍色披巾是怎樣一種藍色,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不過,其中有嚴重的遺漏,那種藍色卻不在此列。譬如說;我也是唯一看到她的微笑的顧盼的人。我知道我根本無法把它給你描寫出來。讓你看到那一切。沒有人能做到。
  所以有一些東西永遠不為作者所知。對我來說,洛爾·瓦·斯泰因在他舉行的晚會上,有塔吉阿娜·卡爾①,還有其他幾個玩臺球的男人參加,她的某些意態動作、某些大膽行動,我就無所知。在室內深處,可以聽到提琴聲。那是洛爾的丈夫在拉提琴。洛爾·瓦·斯泰因的意態表現,她在這次晚宴上與雅克·賀爾德的那種默契,這種關系竟改變了書的結尾,其中的含義我不可能表達,也無法說出,因為我和洛爾·瓦·斯泰因在一起,她也不完全知道她的所做所為以及為什麽要那樣做。布朗肖責備我為接近洛爾·瓦·斯泰因利用一個中介人物,如雅克·賀爾德。他大概希望我和洛爾·瓦·斯泰國在一起而不要中介人物。可是我,洛爾·瓦·斯泰因,只有當她與另一個人物介入某種行動,我才能聽到她,看到她,否則我就抓不住她。她自始就不是和我身對身面對面像在副領事中寫的那樣。一個文本,就是一個全部向前發展的整體,這並不是什麽可供選擇的問題。盡管我在書的結尾發現某一人物愛上另一個人物而非我所指定的那個人物,我也決不改變書中已寫出的過去,因為那是已經寫出的,要改寧可改動它的未來。遇有這樣的時機,即我發現其中的愛情不是我所深信的那種愛情,我只有和這新出現的愛情共處,追隨其後,再起步前行,我不說被拋棄的愛情是虛假的,我只是說它已經死去。在洛爾·瓦·斯泰因這一次晚餐之後,色彩依然不變,墻壁的色彩,花園的色彩,全無變化。沒有人知道落在變動的發生點上的究竟是什麽。
   
  ①塔吉阿娜·卡爾、雅克·賀爾德均為《洛爾·瓦·斯泰因的迷狂》中人物。
   
  我談寫作談得太多了。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也不知道。


男人

  如果有人有意要做出概括的話,可以說《死亡的疾病》①便是《藍眼睛黑頭發》的原初狀態。不過《死亡的的疾病》早已成了一樁公案了,在這裏不論從什麽意義上說,也是無可比擬的。
   
  ①作者1982年出版的小說。
   
  有些人,從彼得·韓特克①到莫裏斯·布朗肖,都認為《死亡的疾病》是對立於面對女人的男人的。這樣說也未嘗不可。我說,如果男人是在這一點上對《死亡的疾病》發生興趣,那是因為他們從中更多地揣測到與他們相關的什麽東西。他們居然有所發現,這很了不起。同樣不同於一般的是,有些人在The Malady of death(《死亡的疾病》)中並未看到有一個處在許多面對男人的男人中的男人,而且進一步,確實有一個以十分明確的方式僅僅面對女人的男人。
   
  ①彼得·韓特克(1942-),奧地利小說家、劇作家,他的作品被視為“反小說”、“說話劇”。
   
  男人大多是同性戀者。所有的男人都有可能是同性戀者,只是他們還不知道,沒有遇到相附者,或遇見將之顯示給他們的那種明顯性而已。同性戀者對此是知道的,而且明白地講出來。認識並且真愛這些同性戀男人的女人對此也是知道的,同樣也在談說。
  這種偽裝的異性人,他總是往前湊,嘁嘁喳喳叫個不停,很有意趣而且妙不可言,在任何場合都是寵兒,在他身體和頭腦的中心明顯標示出男女間器官上與兄弟關系上那種不相容的矛盾完全消失,處在這第二位的位置上,這就是女人方面絕對的悲哀。
  這與其說是真實經驗帶來的後果,不如說是一種直覺,一種屬於男人之間的實際發生的事的盲目感知。這並不是男人個人的一種認識,也不是對男人一般狀態的認識,它僅僅是一種顯示。現在我還找不到一個字眼來指稱這種事。現在,我只是知道它,但找不到一個詞來說明它。它是存在在那裏,但缺少一個說法。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通過隱喻的方法去接近它,並隔開一個距離去加以處置。現在我不會像在《死亡的疾病》中那樣說話了,我寧可說:這是同一個字詞含有的差異,不知是差異中的哪一種,即關於字詞哪一投影具有重要性,有關一個字詞可以說出的那個意思。一種色彩缺少靈氣,它立即也就變成一種不相稱的不好的藍色。這是一種非常微小的差異,但它可以毀去一切,或者相反,在海上,在大地上,在任何地方,沒有那種陰影出現,也許一切完好。在眼睛看來,那畢竟是一襲並無愛情的輕柔美好的面紗。
  在男人與女人之間,是虛幻想象最具有力量的地方。在這樣的場合,他們受到性冷漠的阻隔,女人如今是更加倚仗這種冷漠了,它可以把對女人有所欲求的男人拒之於千裏之外。女人自身大多時間並不知道剝奪她欲望的這種疾病究竟是什麽。人們通常認為,她們不知道什麽是欲望,欲望在女人身上如何表現,女人認為一向該怎麽做她覺得像其他一些女人一樣她也那麽去做就是了。這一點無需多說,應該說一說的是:人們認為,虛幻想象沒有出現,欲望一定是十分強烈的。這就是所謂性欲冷漠。性欲冷漠就是對於向她自薦的男人無所欲求的女人對欲望的虛幻想象。這種冷漠就是女人對那個她還不知的男人在屬於她之前就永遠忠誠相許。性冷漠就是對於不屬於那個男人的一切無欲望。性冷漠的結果於是成了一個不可預見、不受限制的概念,以至沒有一個男人能夠與之聚合。這是女人為她的情人所獨有的那種欲望。一個男人不論他是誰,不論屬於什麽社會階級,如果她對他有所欲望,這個男人就是她的情人。這種獻身於世上唯一一個人的誌向是無法核實無法解釋的,這完。全是女性的稟賦。於是這樣的情況出現:在同性戀中,情人之間,欲望同樣可以十分熱烈,男人和女人一樣也會變成性冷漠,如果換一個伴侶,不過這種情況極為少見,還會變成機能喪失。這種情況雖然屬於某些基本概念範圍,是很令人失望的,但這個概念無疑十分接近真實。
  同性戀是危險的,人們在這裏被完全推向欲望的二重性領域。
  在同性戀狀態下,問題是得不到解決的。男人與女人雙方不可調和,這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試圖,只是一次一次愛情更新之中讓這種所謂愛情顯得輝煌偉大就是了。
  同性戀激情就是同性戀。同性戀者所愛的對象,就像是愛他的情人,他的祖國,他的創造,他的土地,但不是愛他所愛的人,這就是同性戀。
  我們被我們所愛的人觸及的地方,在陰道凹陷處,它在我們肉體中有如一個空洞在那裏做出反響。這個地方我們所愛的人的小棒原本不是在這裏的。對這個愛人我們決不會發生誤失。也就是說,在這個為一個男人即我們所愛的人所專有的地有我們無法想象另有一個不相關的小棒可以接近它。一個不相關的男人觸及我們,我們就要反感驚叫。我們只有我們所愛的人。就像他占有我們一樣。我們互相占有。這種占有的地域就是絕對立體性之所在。正是這裏,我們祈求我們所愛的人給予我們最為強有力的撞擊,以求在我們全身、在我們空空的頭腦中充滿反響。就此一死我們也心甘情願。
  不了解女人,不曾接觸一個女人的身體,也許從沒有讀過女人寫過的書,女人寫的詩,這樣的作家在從事文學工作,他是在自欺欺人。人們對類似的即成事實不能無所知,他也不能成為為他同類人進行思考的主人。羅蘭·巴特,我同他本人有過友誼,但我始終不能欣賞他。我覺得他永遠屬於那一種一式不變的教授思想方式,非常嚴謹,又有強烈的偏見。他的書《神話學》系列,我看過以後,就無法再讀了。在他死後,我曾設法讀他那本關於攝影學的書,這一次我仍然讀不下去,除去其中關於他母親一章,寫得很美。這位可敬的母親,曾經是他的同伴,是他像沙漠一樣的一生中唯一一個英雄人物。隨後我又試著去讀《論愛情話語片段》(Fragmentsdl'un discours amoureux),也未能如願。書寫得極有才智。不錯,那是有關愛情的劄記,是這麽一回事,愛情,出於無所愛,也就什麽也不是,我覺得那是什麽也沒有的,可愛的人,不論怎麽說,的確可愛。不論怎麽說,他是一位作家。某種已經僵化、寫作循規蹈矩的作家。如此而已。
  甚至宗教上特殊神寵說,也有必要向不知者開放,讓他走進來,允許他來搗亂,讓他搗亂搗亂不要緊。法律也必須開放,讓它開放以便什麽東西都能進入其中,打亂那種已成慣例的自由。應該向不信宗教的人,被剝奪權力的人開放,開放某些情事的未知方面,讓它們都表現出來。在羅朗·巴特那裏,所缺少的就是這些東西,也沒有這樣的動向,更沒有比自我更為強烈、貫穿在表現中青春期的那種沖動。大概羅朗·巴特童年時期一經過去,立即就進入成年時期。青春期的種種危險他並沒有經歷過。
  男人常常從性的方面解釋我書中所寫的事物,仿佛那就是我既定的立場似的。他們從他們讀到的、我們所做的一切之中精心挑選出一些什麽來。他們對於不屬於他們的那種性關系加以嘲笑。
  在《情人》一書中,有些男人對白人小姑娘和中國情人這兩個人物感到難以接受。他們說,翻看翻看,要麽索性閉上眼睛不看。他們是閉著眼睛閱讀的。對他們來說,《情人》是寫一個古怪的家庭,以及散步呀,輪渡呀,所謂Saigon by night(夜西貢),殖民地烏七八糟的小酒館之類。他們竟看不到那個白人小姑娘的中國情人。對於多數人來說,情況不同,《情人》中那兩個人物卻使他們內心充滿了自古即有的來自人內心深處的那種無從意料的欲念,即亂倫、強奸的欲念。對我來說,那個到城裏上學去的小姑娘,走在有電車道的寬大馬路上,走在市場上,走在凈是面目黧黑的人群的人行道上,其目標就是要走向那個男人,她有責任委身於情人,她所有的那種自由,我已經沒有了,我已經失去那種自由了。
  手出現在身體上的情形,我還記得,甕中傾出水的那種清新,我也記得。天氣炎熱,那種炎熱現在已經不可想象了。我現在就是那個讓人洗浴的人,我的身體他不去擦幹全身水淋淋地就把我放在露營地的床上——木板光滑像是絲綢,涼涼的——他打開風扇。他的一種力、一種溫情使我昏迷綿軟,把我吞沒了。
  皮膚。弟弟的皮膚。也相似。手,也是一樣的。
  我認為一般說男人對待女人的行為是一種粗魯行為,而且專橫。但是這樣行為並不證實男人粗魯或者專橫,它只證明男人在與異性交合是這樣。因為這種交合,他感到不適。他扮演一個他討厭的角色。在異性交合中男人期待有那樣一個時刻,就這麽說吧,他所要求的一個時刻。但是他自己也並不清楚,許多男人在與異性交合中獨自一人在等待,躲在他們那個角落裏,與他們的女人沒有共同的語言,不論是在沙龍,在海灘,或者是在街上,誰也不知道,這種情況在世界各地可以以億萬計。和女人之間談私房話完全一樣,男人只能和男人,另一些男人,談體己之事,他們談話談的就是性。而談性也就是處在性欲之中。即當然不同於談體育競賽,或者談公事。
  有許多事情被女人搞錯了。她們之間談的僅僅是物質生活方面的事。在精神領域,她們是不得入內的。這方面事她們所知甚少。還有許多方面,無所知。多少世紀以來,女人都是由男人來教育的,男人告訴她們對男人來說她們是低人一等的。但是處在次等地位,被壓迫的地位,談話反而更加無所拘束,更加普遍化,因為她們本來就停留在物質性生活之中。這種談話更是自古有之。女人在一本專為女人寫的書中見到天日之前經過多少世紀始終背負著那種幾乎像石像一般的痛苦不幸。男人不是這樣。所以女人仍然是青春之所駐,是鮮潔明艷的。只是她過去不知道就是了。
  他們與我們之間應有的共同點,就是那種感人的魅力,而魅力也就是不分彼此。不論做男人還是女人,最重要的就是發現相同之處。
  如果你是一個男人,在你的生存之中,你的處於特殊地位的伴侶,即你身、心、你的種族,屬於你的性的那種伴侶,就是一個真正的男人的伴侶。你應該在這樣的心境下接納女人。你和你在一起生活的女人,你和她有通常、實用、與烹飪有關、維持生存、愛情、甚至激情和生育兒女、組成家庭關系,那是另一個人,作為一個男人的第二號男人。但在男人身上那個第一號男人,那個偉大的人,他除了同他的兄弟、其他男人相關以外,並無其它確定性的關系。你的那些女人,她們的閑談對話,你大體可以一聽,並不從細處去分析,那些談話傳到你這裏來無異地屬老調重彈。女人,那是不去聽的。女人的話,是沒有人聽的。關於這一點,沒有人會指摘你。女人確實讓人感到厭煩,女人確實也不敢擺脫她們所扮演的角色。你恐怕也不願她們那樣去做。法國的資產階級,看一個女人,永遠是看成次要的。不過現在女人是明白了。她已經走了,她離開男人走了;她比過去幸福多了。過去她是由男人代表的。現在和同性戀者在一起情況變得好多了。
  從與男人相戀過渡到同性戀是一種來勢極猛的危險。沒有比它更大的變化了。男人已經不認識自己了。他就像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大多數時間,他不能制服這種危機,弄清真相。首先,他一點出不理解,而且同性戀這種假說,當。然,他拒絕。這樣的男人的女人,她知道,她是從他那裏學來的,或者從別人那裏,女朋友那裏學來的,於是她什麽都“一清二楚”了。男人在過去所說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說:“一向如此,你就是看不見。是別人,像他那樣的人發現的。”
  這會釀成大災難。開始是潛在的。人們註意到某種輕微的人口減少。人們是不肯勞動了。在這樣初始時期,為了工作完成,求助於大批移民。繼之,就不知道還應該再做什麽了。人們等待的很可能是最後的人口銳減。人們只有倒下大睡。最後一個男人死去也許在不知不覺中出現。但是新的異性相戀可能出現,於是那種“喜劇”再度開始。
  是的,談論性的問題的確很不容易。男人,在成為一個管道工或作家、出租汽車司機或一個無職業的男人,或記者之前,男人畢竟是男人,不是異性戀者就是同性戀者。其區別在於有人了解你,所以才那樣向你提示,另一些,不過是退後一些罷了。應該多多去愛男人。多多益善。對於他們,要為愛而愛。舍此沒有其它可能,人們實在是無法容忍他們的。


房屋

  房屋,就是家庭寄居的房屋,為讓孩子和男人居住其中,專為他們而設把他們維系在一起的地方,是收容他們東奔西闖的所在,消解他們外出冒險的氣質,分散他們成年以後出走外逃的心性。探究這個極為困難的問題,就必須接觸那種細膩到難以掌握的材料,也就是說女人的思想,被以房屋為表征所包圍的女人內心思想。這就是尋索出如何能把孩子和男人連結在一起的共同點這樣的一項煩難的工作。
  由女人創造出來供人安居其中的家屋,這就是所謂烏托邦的所在。女人對這樣的期求永遠是不會拒絕的,就是說,她用意所在即使不是為了她一家的幸福,她也還是要一再求索,她對這一事業的關註仿佛就環繞在求索之上,哪怕事業已經成為一般命題,她也決不肯放棄。女人總是說,對個別人的z福應該了解,但不能輕信。她認為只有如此才能引導自己的孩子去追求生活的幸福境界。引導孩子關註生活,這本是女人、母親的願望。作為母親,她知道對他人的幸福的關註較之只相信個人幸福對孩子來說危害較少。
  在諾弗勒,華常下午開始去廚房準備晚飯。那是在他們外出工作,或是到荷蘭水塘那裏去散步,或者是在房間裏睡覺,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去做事。這時,住房的底層和花園,就全部屬於我了。在生活中每逢這樣的時間,我才清晰看到我是多麽愛他們,一心只希望他們好。他們走後出現的那種靜寂,我永遠不會忘記。進入這種靜寂,如同潛入海水之下。既是一種幸福,又是置身於設想未來那種十分清澈明凈的境界,這也是一種思想方式,也許可以說無思想的方式——相去不遠——也許這就進入寫作的境界了。
  不能操之過急,要細心註意,讓這樣的狀態繼續下去,同時我還要為午後不在家的人準備晚飯。我燒好濃湯,要是他們很餓,他們就會發現湯早已備好。要是濃湯沒有準備,就等於什麽也沒有。要是有,但沒有準備好,也就等於什麽也沒有,人也就無從談起了。各種食物經常是一早買來,準備在那裏,至時只要蔬菜揀一揀去皮洗凈,放到濃湯裏,一燒即可。這就好比寫文章,動筆寫起來就是了。別的也沒有什麽。
  我想購置一處房屋已有很長時間。我從來不曾奢望我可能占有一處新房。在譜弗勒,房子是早在大革命前就有的兩處農村建房。它差不多已經存在兩個多世紀的時間。這事我經常想到。1789年,1870年,它就已經在那裏了。在朗布伊埃森林與凡爾賽森林相交的地方。1958年它才歸屬於我。我想到有些夜晚,不禁為之感到痛苦。我知道過去有一些女人曾經在這裏住過。我發現這些房間在我之前在同樣“的暗影中,這些女人就住在裏面。在我之前,在這四堵墻中間,已經有過九個世代的女人,還有許多人,周圍有爐火,孩子,仆人,養豬的婦人。整個房子都被人體、小孩、狗出入來去磨得光滑,門邊角上還布滿擦痕。
  一年一年過去,女人想得最多的就是這些事物,還有,孩子很小,要給他們鋪床:怎樣讓他們不要受涼生病,她們都牢記在心。這一切幾乎又永遠是做不到的,得不到什麽結果的。
  有一些女人就做不到,她們居家無方,處事笨拙,把住房弄得不堪負荷,塞得滿滿的,她們不知道房屋要打開,向外敞開,她們什麽都搞得不對頭,什麽也做不成,使得住房也難以住下去,無法生活,孩子一到十五歲只想離家出走,就像我們從家裏逃出來一樣。我們逃走,是因為只有這麽一條路,就是母親早已料到的那種出外冒險。
  很多女人對這種混亂狀況不能妥善處理,所謂家庭糾紛成為居家一大問題也得不到解決。操持一家有難以相信的困難,女人是知道的,可是她們無法勝任。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無濟於事。這些女人對這種混亂只能在家裏從這一個房間轉移到另一個房間,換一個地方,把混亂隱藏到地下室去,或者掩藏在鎖上的房間裏,或者投入箱籠櫥櫃深藏密斂,在她們自己的住家中,像這樣,竟還弄出一些加鎖封閉的地方,這些地方鎖好之後再不打開,即使面對家人也不怕招來恥笑。她們當中大多用心良好。也很天真,以為混亂問題“以後”總會解決,哪裏知道她們叫做“以後”的那個時間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出現。等那個以後真的到來,為時已晚,來不及了。所謂混亂,是指財產積累,采取財產分有的辦法解決起來也困難重重。我相信任何女人都為不能割舍、分有而感到痛苦。有一些人家,保持一處大房產,小孩呀,伯爵先生呀,村長呀,裙衫呀,玩具呀,居然保留了三百年。
  我固然有所割舍,我也為之十分惋惜。我們一向因為把一生某一段時間空空拋去而感到抱憾。但是若無所棄,不願割舍,把時間保持下來,也只有加以歸整存入檔案活過一生。許多女人無緣無故把電燈和煤氣發票保留達二十年時間,只是為了時間、用途、過去多少歲月保存下來,這樣的事是常見的,最後還是什麽也沒有留下。
  這個問題我要再說一說。必須反復說一說。一個女人的工作,從起床到睡下,與戰爭中度過一天同樣艱辛勞苦,比一個男人的一個工作日還要艱苦,因為女人必須制訂她與別人、她家裏的人、外界的慣例相應的作息時間。
  一天上半日五個小時,她要給孩子準備早餐,給他們梳洗、穿衣、清理室內,整理床位,自己也要梳洗,穿衣,外出購物,做飯,布置餐桌,二十分鐘內讓孩子吃好飯,還要吼叫,送孩子去上學,清洗餐具,洗滌衣物,以及其它等等,也許要到下午三點半,只有半個小時時間,才能看看報紙。
  一個家庭的好母親,當她打發她分割零碎不相連貫的時間,這時,對男人來說,卻是一片安謐無聲的連續時間。
  這種安謐無聲時間連續實際是作為生活而不是作為生活的一種表征被接受的。在這裏,我們就深入到事情的深在方面了。
  可以說,這種安謐無聲的時間由來已久,一向如此,對於女人周圍的人來說,甚至變成雖有若無的。我意思是說,女人的辛勞工作對男人仿佛是天空上的雨雲,或者是雲中降下的雨。這種職能抵於完成正像每天的睡眠所完成的職能一樣。男人因此而感到滿意,他的家於是宣告一切順利。中世紀的男人是如此;大革命時期的男人是如此,一千九百八十六年的男人,也是如此。
  有一件事我忘記說了,就是:女人必須牢記,對兒子不能估計過高,正像對父親不能過高估計一樣。對於女人不妨也這樣看。女人死了,照樣一哭了事。這就意味著,她是無可替代的。
  過去的情況就是這樣。過去,不論我站在哪一方,不論處在世界歷史哪一個世紀,我所見到的女人無不是處在一種深受限制難以忍受的情況下踏在死亡的繩索上跳舞。
  現在,不論轉向我們這個時代的哪一個方面,我看到的處處都是擔任旅遊業或銀行界各種中介性職務的小女明星,她們處在這種等級的拔尖地位,真是嬌艷無比,而且不知疲倦,一律是信息靈通,但她們同樣也是在架在死亡上的繩索上跳舞。
  所以,你看,我寫作並無目的。我覺得我寫就是因為非寫不可。我不是有所為而寫。我也不為女人寫。我寫女人是為了寫我,寫那個貫穿在多少世紀中的我自己。
  我讀過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還有米什萊的《女巫》①。
   
  ①弗吉尼亞·伍爾夫(1882-1941)英國女小說家、批評家。米什萊(1789-1974),法國歷史學家、作家。
   
  我根本就沒有書房。都散失了,連藏這樣的想法也只好放棄。都完了。上面說的那兩本書,那就好比我把我的身體和我的頭腦打開來,好像我是在19世紀的森林和手工制造場裏閱讀關於我在中世紀生活的故事。那本伍爾夫的書,我從沒有看見有一個男人讀過。M.D.,我們是兩相分離了,就像她在她的小說裏說過的那樣①。
   
  ①M.D.即瑪格麗特·杜拉,感嘆她與寫小說的M.D.已告分立,似乎成了兩個人。

   
  房屋的內部。物質的家宅。
  我的母親,就是我上的第一個學校。讓我們看看她是怎樣組織她的幾處家宅的。她怎樣把它們打掃得一塵不染。是她教育我懂得什麽叫清潔。1915年在印度支那,那個有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的出於本性,簡直成了迷信似的、病態的潔癖。
  這個女人,我的母親,她的心願無非是讓我們,她的孩子在生活中任何時候,不論發生什麽事,哪怕發生最最嚴重的事件,比如戰爭,都不要陷入措手不及的窘境。只要有一個住處,有我們的母親,我們就不會被拋棄,就不會陷於困境。戰爭,水災,旱災,孤立無援,這些事都可能發生,但是對我們來說,住房,母親,吃的喝的總是有的。我相信一直到她死,她都在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準備果醬貯存。她還貯砂糖、幹面條。這是出自根深蒂固的悲觀主義的悲觀估計,這種悲觀主義我也全盤繼承下來了。
  大堤那個插曲①,我母親被騙蒙受極大損失,並且被所有的人拋棄。她在孤立無援情況下把我們撫養成人。她給我們解釋說她受騙了。錢被盜走,並被拋棄,因為我們的父親已經死去,沒有人來保護她。有一件事她是確知的,那就是我們一家人都被拋棄了。
   
  ①參見作者1950年發表的第三部小說《太平洋大堤》。
   
  操持好家務,我也有這種偏好,而且很深。我一生都保持有這樣的癖性,這種癖性至今還在。就是現在,大櫥裏是不是存有吃的東西,為了維持生命,活下去,繼續活下去,我時時都必須知道必需之物是不是有準備。為了我所愛的人,為了我的孩子,我盡力設法把船裝足,以備生命之旅之所需。
  我現在還常常想到我母親在她任職的居民點住過的幾處房子,從她的住處去最近一個白人居住區,到最近的醫生那裏去,也要走七小時的路程。在她工作所在地,食物和藥品,很是齊備,藥粉,消毒藥皂,明礬,酸性劑,醋酸,奎寧,消毒劑,催吐用的吐根堿,助消化藥,治肺氣腫藥,治肝病藥,木炭,無所不有。我是說,我的母親是遠遠超出我的母親的,她簡直像是一個機構。本地人也來看她,讓她治病。家的範圍已經擴大了。確實是這樣。在我們一生中,我們很早就對這一切有了自覺意識,對這一點我們非常感激我的母親。這就是母親,這就是圍繞在母親四周的家屋,這也就是居住在那個房屋裏的那個母親。她已經預見到時勢險惡,災難的年代必將到來,她因此把自己擴展開去超出於她自身之外。我的母親親身經歷過兩次戰爭,前後有九年生活在戰火之中。她還在等待第三次戰爭。我相信,直到她死,她一直都在等待這第三次戰爭來臨,就像等待下一個季節到來一樣。為此她註意看報,我想,她是試圖在字裏行間看看戰爭是否迫近,我不記得她說過戰爭延緩這樣的話,一次也沒有。
  當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的母親給我們表演過戰爭遊戲。她拿起一條長棍當作步槍,扛在肩上,在我們面前開步走,唱著《軍刀和默茲》。最後她竟泣不成聲。我們安慰她。是啊,我母親是很愛男人的戰爭的。
  我相信,母親,幾乎是在任何場合,在我們孩提時代所有的場合下,在童年期以後,在生活的一切場合,母親所代表的就是瘋狂。她始終比可能遇到的怪人、瘋人更為奇怪更加瘋狂,對我們,她的孩子來說,就是如此。很多人談到他們的母親,也常說:“我說,我相信,我的母親真是瘋了。瘋了。”人們在回憶的時候,也不禁為他們的母親大哭,這是很有趣的。
  在諾弗勒堡,我在鄉下的房子裏,曾為家中必備的物品開出一個單子。差不多開出二十五種東西。那個單子一直保存在那裏。因為那是親筆寫的。單子上列出的始終保持完備無缺。
  在特魯維爾這裏,情況不同,這裏是公寓房子。我在那邊設想的在這裏不適用。但是在諾弗勒的儲備永遠都在。這就是那個單子:

  精鹽 蔥 漂白液
  胡椒 蒜 面包 洗滌劑(手用)
  糖 牛奶 幹酪
  咖啡 奶油 酸牛奶
  葡萄酒 茶葉 金屬紗團
  馬鈴薯 面粉 衛生紙 咖啡過濾紙
  花色幹面條 蛋 電燈泡 保險絲
  米 去皮蕃茄 洗衣肥皂
  油 粗鹽
  醋 雀巢咖啡

  這個單子一直都在,貼在墻上。上面已經都有了,沒有再增加其它物品。自從這個單子開出。已經二十年過去了。以後有五、六百種新產品創造出來,可是這個單子一項也沒有采納。
  住房分有外部秩序,內部秩序。外部秩序就是對家裏可以看到的管理,內部秩序是屬於觀念方面、情感的承載和與孩子們貼近的那種永恒不變的感情。按照我母親所設想的居家生活,實際就是為我們布置好一處住家。我想不出她會為一個男人或一個情人布置房舍住處。這方面的舉措完全與男人不相關。男人可以建築許多房屋,但不能創造一個家。從根本上看,男人對孩子是無所作為的。在物質方面,他們什麽也做不來。他們只知帶小孩去看電影或外出散步遊近。直到現在,我都認為是這樣。他們下班回來,洗得幹幹凈凈,面貌一新,準備上床睡覺,這時小孩才到他們身上讓他抱一抱。他覺得是很幸福的。男人與女人之間差異極大。
  附帶說一說,從根本上看,我認為女人的處境沒有發生什麽變化。即使有人幫助她們做家務,即使她比以前更富有經驗,有才智,更大膽,全部家務還是由女人承擔。即使她現在更加自信。即使她現在比以往動筆寫要多得多,女人仍然需要專註於男人,這並沒有變化。女人的基本願望仍然是照料家庭,把家庭維護好。如果說她在社會地位方面有變化,那麽她做這一切也是額外加上去的,即這種變化是額外多做而形成的。男人,他是否有什麽變化呢?幾乎沒有。也許少一些叫嚷。現在他變得更加寡言少語了。是這樣。看不到有什麽可說的。所以他沈默,不說話。由此出現無聲無息的情況,而且顯得十分自然。因此他自己的聲音沈默下來不出聲了。
  女人就是家。她過去是,現在仍然是。可能是誰提出這樣的問題:男人緊守著家,是不是由女人來擔負他呢?我說是。因為在這樣的時刻,男人就歸屬於小孩方面去了,和小孩沒有什麽不同。
  男人的需要像小孩的需要一樣。必須給以支援。對女人來說。這同樣也是一種賞心樂事。男人自以為是英雄,但始終和小孩子一樣。男人喜歡戰爭,打獵,釣魚,摩托,汽車,也像小孩一樣。當他睡去,那就更看得清楚了。所以女人才這樣喜愛男人,這一點用不著說假話。女人愛天真的、兇狠的男人,女人愛獵人,愛戰士,愛小孩。
  這種情況由來已久。在孩子小的時候,我到廚房去給他拿東西吃,帶他們坐到桌前。吃了一盤,等著還要,我就去做,什麽也不想,只覺心喜幸福。很多女人都是這麽做的。就像這樣,像我一樣。當孩子不到十二歲,她們這樣做,孩子長大,她們繼續這樣做。比如意大利女人,在西西裏,你可以看到八十歲的女人服侍六十歲的孩子。我親眼在西西裏看到這樣的事,看到這樣的女人。
  一座房子,永遠是不夠的,我們應該承認這一點,那就像是誰贈送給你一艘遊艇、一條船一樣。管好一處房屋,不論是動產,不動產,反正為人所居,那確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並非真正完善,在治家中錯失百出,為人輕佻,那就是在持家之中對一些損壞不立即進行修繕的女人。對於房屋住處的修理,我是一定要做到底的。我要一直深入到細節方面去,讀者可能不了解這是為什麽。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說一說,有許多女人,總是等著有三個電插座損壞,吸塵器裂開,自來水龍頭漏水,才去叫管子工修理或者另外去買插座,她們這麽辦,是不對的。一般來說,是女人沒有弄好才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她們“沒有時間”,可是她們心裏卻想丈夫應該註意這些事,由此推斷她們的不幸原因在丈夫身上。這些女人不明白,女人操持家務終其一生一向如此,所以男人在家中是什麽也看不見的,他們自幼所看到的不過是他們的母親,那個女人。電插座壞了他們當然是看到的,你看他怎麽說?他說:“咦,插座壞了,”說過就走開了。如果吸塵器損壞,他們是看不見的,這東西他們什麽也看不出來。小孩也是一樣,什麽也看不見。所以,對男人來說,女人的行為是看不透的。如果女人有什麽事搞錯了,如果她忘記什麽,或者,比如說,為了報復,電插座她有意不去買,那麽,男人對之還是視若無睹。他們也許會對自己說,電插座她不去買,或吸塵器她不去修,自有其理由,要求她去做這做那在他未免欠妥。他當然怕突然與失望正面相對,把事情招到自己身上來,那就糟了。有人對你說:男人現在“也介入”了。情況如何現聲還不大清楚。男人試求“介入”一到這種物質生活的困境中去——這是肯定的,但我還不知道如何去思考這件事。我的一個男友,他在家做飯,搞家務。他的女人什麽也不做。後來我的這個朋友帶孩子,做飯,擦洗地板,跑街購物,整理床褥,什麽苦差事都幹。此外,他還要工作掙錢,供養他的女人和幾個小孩。他的女人怕吵怕亂,要是她喜歡她還想有幾個情人。於是她在男人和孩子居住的房子不遠處搞下一處小房子。這種事他也接受,因為她是他的孩子的母親,他必須留住她。他什麽都接受。他並不感到痛苦。怎麽說呢?我麽,我看到這樣一位身負如此重大責任的男人,總不免有一種輕微的厭惡的反應。
  有人對我說,男人大多從事繁重工作,在龐大的倉庫的工具架前可以看到他們。對這一類事,我不作答。因為繁重工作,那正是男人的體育活動。從辦公室出來,伐木,那是一項體育活動,不是工作。一個有中等體力、一般體魄的男人,如果有誰說這種事必須去做,他就會去做。洗盤子,他可以做,跑街采購,他可以做。他認為買了馬鈴薯回來,他也是英雄,他一向就有這種可怕的傾向。可是這又有什麽了不起的。
  有人說我這是誇大其詞。人們時時都對我說:我過分誇大了。你認為是那麽說的是不是?你說:理想化,說我把女人理想化了。也可能。是誰說的?反正把女人理想化,對女人並沒有什麽不好。.
  你可以想一想你對我所說的事情你究竟想要它怎樣。因為我是在談女人的辛勞工作,所以我不得不采用一種不易理解的語言。主要是談一談女人,她的居家,女人四周的環境,她為得到福利而進行的操勞。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畢竟是有差別的,不相同的,母親的身份畢竟不是父親的身份。女人,處在為母的地位,是把她的肉體都給予她的孩子、幾個孩子的,孩子在她身上,如同在小山崗上,在一座花園裏,她們吃她,在她身上拍打,在她身上睡覺,她聽任吞噬,她常常是懷著孩子睡上一睡。在父親那方面根本不存在類似情事。
  也許女人在她母性和夫妻關系的歷程中是自己分泌出自己的失望的。也許在她一生的歷程中,她的王國在日復一日的失望中喪失。也許她青春時代的憧憬,她的力量,她的愛心,在單純的合法性之中受到創傷由她流失凈盡。也許是這樣吧。也許女人原就是殉道者。也許女人只有在她的才幹、公正、烹飪、道德的顯示中才能得到完美的展現,所以她被人從窗口拋出去不要了。
  也有一些女人,她總要拋棄一些什麽。我就拋棄很多。
  十五年中,書一出版,我的文稿我就拋棄不要。要追問是為什麽,我認為那是為了把罪愆抹去,以便在我自己的眼睛看來罪惡可以減輕一些,讓我在我的環境中“好過一些”,為的是,作為一個女人,把寫作的不正經削弱一些,這種情況差不多有四十年之久了。做衣服剩余的料子,吃剩下的食物,我要保留,那種東西我不要。十年之中,我把我的手稿一把火燒掉。後來有一天有人對我說:“留下來可以給你的孩子,那時候人家就不知道了。”
  是在諾弗勒房子客廳的壁爐裏燒的。付之一炬,那是最徹底的銷毀。難道我知道我一生中那麽早我就成了一個作家?無疑是知道的。那幾天過後,那樣的情景我都沒有忘記。那個地方又變得清清爽爽,潔凈如初。房屋內部窗明幾凈,桌面上光潔可鑒,可供使用,留下的痕跡都揩得不見蹤影。
  過去,女人保留的東西很多,孩子的玩具,他們的作業,他們最早的作文,她們都保留下來。她們還把孩子幼年時的照片珍藏起來,那些照片已經發暗,漫漶看不清了,她們還是愛不釋手。她們還保留她們少女時穿的衣裙,結婚時穿的裙衫,橙花花束,但最重要的是那些照片。她們的孩子所不認識的一個世界的照片,只對她們具有價值。
  物質財富像潮水一樣湧入家庭,也許最早導源於巴黎經常泛濫的大傾銷、超傾銷、出空銷售,這已是歷時很久的慣例。那種無用之物,夏季滯銷秋季減價銷售,秋季賣不出去推到冬季出售,女人專買這一類東西,像吸毒上癮一樣,不是因為她們需要。而是因為東西便宜,這一類“瘋瘋癲癲事”一經進入女人家中往往就成了一種秘密約會。她們說:“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一回事……”就像她們講到某夜同一個不相識的男人在旅館過夜一樣。
  幾個世紀以前,大多數女人都有兩三件短上衣,一件上裝,兩條村裙;冬天能穿的都穿在身上,夏天一塊方巾四個角結一結就是衣服。她們就攜帶這些東西外出接受雇用或者出去嫁人。現在女人穿用衣物比兩百年前非多上兩百五十倍不可。可是女人居家度日那種性質依然沒有變化。永遠是那種寫成文字早就描寫過的生存方式,讓她自己看也是這副模樣。總歸要扮演一個角色,按這個字眼最普通的含義說,這種角色有意無意也非她扮演不可:因此女人的生活,這種行動形態,就是幾個世紀以來已經形成的那種深度的孤獨戲劇,女人在這出戲裏出走,到外面去旅行。旅行,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十字軍遠征,仍然還是留在房子裏,在樹林裏,在她的頭腦裏面,頭腦也是經過一定信仰篩過的,信仰經常也是脆弱的、病態的。女人在這種狀態之下,升格成為很有本領的女巫,你就是這樣的女巫,我也是這樣的女巫,所以人們就用火把她活活燒死。有那麽幾個夏季,幾個冬季,在某些世紀的某時刻,女人仿佛隨著時間的一同漂流,隨著聲、光飄逸來去,到叢林中去搜索獸物,追尋禽鳥的鳴叫。女人這一類失神飄忽男人全無所知。男人是不可能了解這類事情的。男人擔任公務,從事職業工作,有不可推卸的職責,他無法了解女人,完全不了解女人的自主權。自有歷史之初,男人就不再是自由的了。多少世紀以來,與女人接近的男人,是農奴;他們一向無知落後,惹人發笑,常常挨打,是無能的。他們在女人的環境中給女人逗趣取樂,可是女人庇護他們,救援他們使他們免於一死。在這些世紀中,在某些時間,有些孤獨的飛鳥就在日光將逝瞑色彌漫中聲聲呻吟。黑夜或遲或早終於降臨,這要看在什麽季節,是哪些天,還要看天色,或者還要看看人們心中估計受到懲罰的輕重視情況而定。
  林中的茅屋想必是牢固的,足以抵禦豺狼,抵制男人。比如說,這是在1350年。她是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不能再大,在這樣的年紀,她難得外出,在城市,有癘疫肆虐。她一直輾轉在饑餓之中。還有恐懼。孤獨隨著饑餓在不斷擴大,孤獨成了支配一切的力量。這既不是饑餓,也不是恐懼。米什萊不可能想象我們為什麽竟是這樣瘦弱,發育不良。我們為留住一個小孩要生下十個孩子。我們的丈夫還遠遠離開我們。
  我們的絕望就像一座大森林,我們什麽時候才厭棄它?還有暹羅?還有男人,在柴堆上燃起第一把火的男人?
  原諒我們經常談起這一切。
  我們就在這裏。我們的歷史就是在這裏形成的。不是在別的地方。我們沒有愛人,除非是睡眠中的愛人。我們沒有人的欲望。我們看到的只有動物的面貌,森林的形式和美。我們怕自己。我的肉體只感到冰冷。我們就是寒冷、恐懼、欲望做成的。過去人們用火燒我們。在科威特,在阿拉伯半島的平原人,還在殺我們。
  還有一些房屋,建築十分精良,是經過完善思考,專家事先周密計劃,沒有任何缺陷。我偶然聽說房屋在使用中也有始料不及之處。餐廳是大的,因為在這裏接待請來的客人,但是廚房狹小,愈來愈小了。人們通常都在廚房吃飯,所以很擠——一個人走出去,其他的人須起身讓路,可是這樣的廚房仍然不肯放棄。
  有人企圖讓人們不要在廚房吃飯,可是他們還是要聚在廚房裏,在這裏他們在晚上可以看到所有的人都來,很溫暖,母親一邊做飯一邊談話,和母親在一起。配膳室,還有制做存放棉制品的地方,都不存在了,這些地方本來是不可代替的,就像寬敞的廚房、庭院都不可缺少一樣。
  現在,你根本不可能請人給你住房設計圖樣,圖樣設計出來也很難看,有人告訴你說:“以前是好,現在有些專家就弄出這些東西來,究竟比你的要好。”
  看到人們註意力這樣發展,我真感到厭惡。一般說,現代房屋都缺少這一類房間,主要命題的附項,即廚房、臥室。我是說那些儲藏日常用品的房間。有人問:安置熨燙衣物、儲藏備用品、縫紉、存放胡桃、蘋果、幹酪、器械、工具、玩具等等這些地方怎麽可以不要。
  同樣,現代房屋沒有給孩子、狗留下可以跑跑、玩遊戲的前廊,那裏還可以放雨傘、外衣、書包;不要忘記,前廊是小孩爬爬玩的地方,玩累了,又是躺下睡覺的地方,從那裏可以把他們拖上床,他們長到四歲,他們可以自己走去,當他們對大人、大人的哲學、不論對什麽感到厭煩,他們就可以到前廊去,他們對自己有所疑慮,他們無所求地怺悶聲哭泣,也可以在那裏哭。
  住房一向不給孩子安排一個地方,一直是這樣,不論是在什麽情況下,就是城堡也是這樣。小孩對房屋其實看也不看,但是他們了解,各個角角落落他們比他們的母親還知道得多,小孩總是翻來找去,總在尋找什麽。房屋,小孩並不去看它,不去看就像不看自己包容於其中的肉體外壁一樣,他們不看,可是他們什麽都清楚。當他們離家遠去的時候,他們就要註意看它了。
  我不要談水,住房的整潔。住房臟亂,那是非常可怕的,一定是那裏的女人骯臟,男人骯臟,孩子骯臟。不是家庭不潔凈,就不可能住到那種房子裏去。臟亂的住家,對我說,還意味著別的一些什麽,即女人的某種危險處境,一種盲目性,她做了什麽或沒有做什麽,有目共睹,這一點她忘記了,即使她的不潔並不自知。餐具堆成堆,到處是油膩,平底鍋骯臟不堪。有些人等不幹凈的餐具蛆蟲滋生才去清洗,我見過這種人。
  有一些廚房看了叫你害怕。令人失望。最糟的就是小孩在汙穢中生長。他們一生都會滯留在汙穢中走不出來,嬰兒不潔,是最最汙穢的。
  在殖民地,汙穢骯臟是致命的,這種汙穢招來老鼠,老鼠引發鼠疫。還有匹阿斯特——紙幣——導致麻風病蔓延。
  至於我,保持清潔已成了一種迷信。誰對我講到某人,我總要問這人是不是潔凈,就是現在我也要問,如同我問一個人是否明智、誠懇或正直。
  在《情人》中,為註意文本中有關潔凈的問題我下筆十分躊躇,這是為什麽我也不知道。在孩提時代我們在殖民地一直是生活在水裏的,在河裏洗澡,早晚用雙耳甕傾出清水沖浴,除非是上街,到處都是打赤腳,赤著雙腳用大桶水和仆役的孩子一起沖洗房間,那無異是仆役的孩子和白人的孩子偉大情誼的節日。逢到這些日子,我的母親歡喜得笑出聲來,我想到我的童年,就不能不想到水。我的故鄉是水鄉。是湖泊、流泉的國度,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還有水田,還有平原上河川浸潤的泥土,下暴雨的時候我們在小河裏躲避。雨下得又細又密,為害甚大。只要十分鐘,雨水就把花園淹沒。雨後發熱的土地散發出那種氣味有誰說過。還有一些花卉。還有某處花園裏有的一種茉莉。我是一個不會再回到故鄉去的人了。因為與一定自然環境、氣候有關,對小孩來說,那就是既成事實。這是無疑的。人一經長大,那一切就成為身外之物,不必讓種種記憶永遠和自己同在,就讓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我本來就誕生在無所有之地。
  最近,人們大概準備把廚房的基地搗碎毀棄——在法國,在諾弗勒,就在這裏——準備修建一處輔助市場。房屋在下沈。這本來就是一座老房子,靠近池塘,土地疏松潮濕,房屋是在一點點地沈陷,樓梯第一級已經變得很高了,走上去也吃力。磚石工也許挖了一個洞要找出下面部石的一部分,可是這裏也在下沈,再挖下去,一直在下沈,很嚴重,究竟沈陷到哪裏去呢?是怎麽一回事?房屋基建在什麽上面呢?人們停止不再向下挖了,也不去看它了。把挖出的洞封上,塞上水泥。人們在搞那種輔助市場。


卡堡

  那是在卡堡①大堤盡頭近遊艇停泊港那個地方。沙灘上有一個小孩在放中國風箏,就像《80年夏》裏面所寫的那樣。這個小孩在那個地方一動不動。別的小孩就在他四周打球玩。我在平臺上,離那個地方相當遠。有風,已近黃昏。那個小孩還是在那個地方一動不動,竟是這樣,開始讓人覺得難以承受,以至痛苦不安。竭力去看,去搜索,發掘那樣一個形象,能看到的依然是他一直在那裏沒有動。這個小孩兩腿癱瘓,瘦得像細木棍似的。肯定會有人去把他扶起帶走。別的小孩都已經走了。只有那個孩子還在那地方玩他的那個風箏。有的時候,有人說,我簡直要死了,可是後來他還是繼續把那本書寫下去。天黑之前,肯定會有人跑去把孩子帶回來。天空上飄揚的風箏指明他所在的地點,那是不會錯的。
   
  ①卡堡,瀕英吉利海峽塞納消(卡爾瓦多斯省近岡城)的城市,海水浴療養地。普魯斯特生前常來此地,小說中所寫的巴爾貝克就是卡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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