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 ·人父與人子的旅路人生 (4)

時光膠囊
  喜歡孩子們第一次見到雪的驚喜模樣,不論那是經由發現或創造,我都樂於參與其間,感受他們在驚喜之中,美的觸動,同時把那種觸動美的感受持續延伸。如果那種觸動是一種生命的覺悟,我寧願他們可以從驚喜當中,獲得比沒有知覺或毫無感動更多的無與倫比的喜悅。
  雪落無聲的悸動
  這一輛行駛在積雪堆中的纜車,向著我的記憶深處行進。
  從比睿山下的阪本車站漫步上山,山路寬廣好走,不覺一路撞見尚未溶化的白雪,在向上高攀的松樹間,像是塗抹了一層燦耀光華的厚厚白粉,那些雪白的亮光不斷把我充滿迷惑的眼神和騷嚷的心吸了過去,為了賞看隨山勢高陡而一再加厚增多的冬雪,竟然連三個孩子邊走路邊玩起雪來的景致都忽略了,偶爾和他們交談起第一次在日本看見雪景的記憶,就像漲潮時的海浪,越滾越大也越近。我人生第一次所見到的雪景,和孩子們在比睿山山麓親手抓起一堆雪來玩味,本質上即跨越歲月所展現不同空間的異樣意象。
  這時,比睿山山麓溶雪無聲,眾生寧靜。
  我看松樹間的白雪如此柔美靜謐,不由想起第一次到日本旅行的某天清晨,約莫四點鐘光景,我和父親一起乘坐友人清行宏君駕駛,其長子清一之陪伴在側的廂房車,自平冢出發,準備沿箱根經琵琶湖水路,到三重縣的伊良湖,再搭船前往鳥羽。
  從平冢啟程路過富士山,路程很近,我倚坐在窗戶邊,守護病情尚未痊愈的父親,在天猶未全明亮的清晨,父親平躺在不算寬敞的中型旅行車後座上,臉上流露出一抹慘白氣色,時而平靜無息,時而發出陣陣呻吟的病痛聲。
  清行宏夫人知曉父親病得不輕,又執意帶我遊走近畿,便耗盡整晚睡眠時間,為旅行車的後座鋪上三四層被褥,以防風寒。清晨時分,父親沿路咳嗽未止,我被他突發的嚴重病況驚嚇得不知如何處理,原本專心一意駕車的清行宏君更不時回頭探視,用我聽不懂的日語,好似問候的語調,連連探詢了好幾回,我甚至懷疑起這樣的局面,到底能不能陪父親一塊走完父子兩人約定好的日本行旅。
  車行經過富士山附近時,原本閉目養神的父親突然發出語濁不清的氣音,低聲問我:“看到雪了沒?”
  清晨氣溫冷冽,無人無車來往的鄉間道路,我的確看到富士山皚皚的白雪近在眼下,可眼前模糊的玻璃窗外,紛紛落下的細雪,叫冷風輕輕漂流,折返到我眼裏,竟呈現一片白茫茫。這一幅生平第一次見到的雪落景象,宛若車窗外靜默無息的村落一般,叫我的心感到荒涼起來,我盡一切可能的姿勢,讓身子緊靠在父親旁邊,生怕玻璃窗縫徐徐滲透進來的冷風,會讓父親著涼,令他咳嗽不止。
  無心賞雪,無力看景,我把嘴湊近父親耳畔,低聲說道:“我見到雪了。”茫然看著父親憔悴的臉龐,在冰冷的環境裏,猶如秋日的菅芒草原,荒蕪的景象不時投射過來。情緒紊亂,我自問,這一趟日本之旅還要繼續走下去嗎?難道就只為了讓我親睹父親口裏念念不忘的日本,即叫他必須折騰一身病痛的肉體,一路強忍幾近乏力的意誌陪伴我嗎?
  窗外飄落的白雪依舊紛至沓來,我闔上眼睛,漫無心思地面對這一條冷峻的寂靜旅路,心中多麽盼望這不該是個落雪刮風的寒冬,那充滿死寂氛圍的蕭瑟天候,不知道父親究竟是用怎樣的毅力挨過那漫長的六七個小時的車程。
  從平冢到伊良湖,可是一條漫長而使人疲累的旅路啊!
  接近中午時刻,清行宏君一路辛勞地把車子駛抵伊良湖畔,彼時,伊良湖畔的陽光輝耀大地,父親好似被熱烈的陽光喚醒一般,張開他原本無力的雙眼後,仍不斷惦記著我到底有沒有見到富士山的雪。看他不再咳嗽,我喜出望外地輕聲告訴他,富士山的雪是風吹起來的。
  多年後來到琵琶湖畔的比睿山,當我告訴隨行的孩子們,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雪是風吹起來的,這一句聽來恍惚不知所雲的話,任憑怎樣解說,委實無用,重要的是,在那趟僅有父子兩人同行的旅途,我曾把所有關註和焦慮的心力投註在一個病重老人的身上。
  30年前,當我依靠在被病痛纏擾的父親身旁,一邊照護他的咳嗽,眼睛所能眺望車窗外富士山的雪景,竟是由那淒淒的冷風吹刮起來的現象。這麽說來,我年輕時代所見到的第一次雪色,絕對不是透白清晰,也不可能是明亮如白晝。
  而今,在比睿山山麓的纜車站搭乘纜車,我和孩子們打算上山會見坐擁許多寺院的山景。迎面紛紛飄落的白雪,從行進間的纜車玻璃窗看來,那不斷使兩旁松杉林木所負荷的雪量,隨海拔高度越積越厚,雪色剎時呈現出極為刺眼的白光,叫人一時無法睜眼面對。
  當上山纜車走出隧道之後,眼見積雪緊貼鐵道,使整座纜車像是被白光團團包圍住,車行緩慢地朝又是墨綠山林,又是白雪鋪滿林地的山頭直直駛去。
  想起富士山下風吹得緊密的第一次雪景,總覺得比睿山山麓這一輛行駛在積雪堆中的纜車,並非開往東塔山頂,而是向著我的記憶深處行進。記憶不死,我對於雪落的意象,依然停留在那一聲又一聲充塞在車廂裏,夾雜著咳嗽的冷冷風吹的沈痛心聲。
  這座曾經出現在日本著名歷史小說《平家物語》情節中的比睿山,無意中讓我撞見雪光美景,我看到孩子們在鄰近山頂的車站出口處玩起鏟雪遊戲,心情愈發熱騰起來,這是生長在亞熱帶地區的孩子,第一次親近白雪,若說比睿山擁有秀麗之美,那是因為雪飄紛紜而令人留下美好印象。
  面對比睿山飄瀟的生動雪景,我在頷首微笑之際,已然將關於富士山風吹雪落的悸動,輕聲放入心底深處,留作意味。
  時光膠囊
  正如父母對於孩子的愛是永恒的,我不喜歡用肉眼來了解父母或自己的小孩。當我去到任何地方,不論廟宇神社或清明掃墓祭祀雙親,我都會站在神佛前,閉上眼睛祈禱。可不是嗎?當我用內在的慧眼清思時,我便能真正想到他們,看見他們,哪怕就那麽一瞬間而已。
  在比睿山與雪邂逅
  走出延歷寺寬闊的山門,也同時走離曾令自己感到憂郁與難堪的心結之門。
  就像來自旅行最初的喜悅心聲一樣,和三個小孩從比睿山山麓的纜車終點站下車,依循積雪的山徑小路,放慢輕緩的腳步,朝坐落在不遠處的延歷寺行進,我感受到人在白皚皚的雪景中,確實能夠清楚聽見內在那個自我的聲音,那些聲音伺機告訴我,只有在雪花的純凈意象之中,才能尋找到零亂思緒的棲息處。由是,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每一次見到雪,都會讓心境湧現出起伏不定的情緒,那些說不上來是平靜還是紊亂的情緒,其實正是一種甜美的溫暖感動。
  孩子們順沿雪路,邊走邊抓起雪玩,我不想阻撓他們在那一時刻所欲展現的興奮心情,更無意斥責他們第一次看見雪的激動情緒,這就好似我喜歡雪,認為被雪光濾過的心,那些混濁的思想就會變得透明一樣,但願那一道散發光輝的雪光,也能滲進這三個青年的心裏面。
  從山麓纜車終點站起步,眼前被層疊白雪籠罩的比睿山,綠色的松樹和白色的雪花交織成一片不相抵觸,毫無色彩區別的景致,愈加使我想去探究平成六年(1994)被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擁有廣大寺城,又是天臺宗教總本山寺院的延歷寺真貌。
  我在臨行前,從日本旅遊網的資料中讀到,比睿山延歷寺位於比睿山山頂、四明嶽的東北方,是天臺宗大本山,更是日本佛教的發祥地。天臺宗最澄法師曾在山間苦修7年,於公元788年建立延歷寺,被視為守護京都的寺院,從傳教大師最澄在比睿山上築草庵傳道以後,許多佛教高僧大都來自比睿山,比睿山延歷寺就好比是日本佛教的大學講堂,1200多年以來,曾有無數僧人到此授教求道,然後再下山開宗立派,修道建寺。
  閱讀的資料提及,比睿山其實並沒有任何一座叫作延歷寺的寺院,而是所有比睿山的廟宇堂塔都稱為延歷寺,深山自然、諸堂廟亭、修行僧人與求道來訪的人,都是延歷寺伽藍的一部分,也就是說,萬物皆有佛性,遍地皆為伽藍。
  資料還說,一般人前往比睿山延歷寺都是從京都搭車前往,因此很多人都誤以為比睿山延歷寺位於京都。其實不然,比睿山延歷寺是在與京都府為鄰的滋賀縣,滋賀縣向來有湖水之國雅號,比睿山下就是美麗的琵琶湖,坐擁湖光山色的比睿山延歷寺,風水鼎盛,自然高僧輩出。
  比睿山寺院建築群被世人稱作“三塔”,分別為東塔、西塔和橫川。東塔是延歷寺發祥地,總本堂的根本中堂、大講堂、阿彌陀堂和戒壇院等都坐落於此,一般遊客大都以東塔為參觀重點。比起東塔,西塔顯得遺世獨立多了,比睿山上最古老的建築物釋迦堂,就藏在西塔的杉木林中,莊嚴寧靜的氣氛適合求道修行。另外,橫川位置比西塔更北邊,為一清凈聖地,許多日本佛教高僧都曾在這裏修學求道,也是古時佛家禪學保留最完整的地方。
  通過雪光步道,四個人正往延歷寺方向走去時,我忽然憶起日本著名作家三島由紀夫在他的著作《金閣寺》一書裏說過:“愛由絕望中滋生,精神對於自然這種無法可解的物質精神的運動,就是所謂真正的愛。”
  看來和孩子們來到飄雪的比睿山,雖只是一場與雪的偶然邂逅,我愛孩子們在雪中領略這一場偶遇的雪景,是一種生命恍悟的必然。比睿山氣溫冷颼,我不在寺院裏,沒有窗戶可閉,可在經歷過一段勞累的旅途後,站在延歷寺山門前平靜的積雪廣場,我是否也該借由這份寧謐,將心門飄瀟啟開,探看自己內在那份生命光芒,是否能沈穩地發出慧心的傾聽之音,細聽那冷天雪地裏傳來的寧靜梵音,是否存在如如不動的自性。
  延歷寺院果然寧謐,任憑風吹或雪落,都能讓兩耳清晰地接收到雪落無聲、無痕也無垠的清雅之音。我特別喜歡一個人站在山門前,堆積深厚的雪地上,踩著充滿白光的輕巧步伐,讓心中的喜悅躍動起來。盡管冬日的山林幽深緲密,那被日光輕輕撒下細碎光芒的雪地,顯得十分柔和。
  孩子們坐在一座像是從雪地裏突兀長出來,顏色鮮綠耀眼的帳篷搭建成的候車室,心無情事地喝起冰涼可樂,我則獨自處在寧謐之中,仿佛聽見細致的冬雪悄然冥動的沈吟聲。因為這緣故,我對生命的態度顯得寬松許多,並開始用心跟自己交談些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乃至無意識界的波羅咒語。
  “愛由絕望中滋生”,我向兒子要了一口沁涼的可樂喝,那冰涼的滋味毫不客氣地在瞬間滲入五臟六腑,使整個心脾通暢起來,嘴角頓時發出被冰涼刺激到的啊呀聲,心裏卻想著,若說人生遭遇到任何難題,那必定是心門被自我隱藏起來,為什麽不試著去找到它,並打開它?
  站在延歷寺前的廣場雪地,正巧發現寺院的山門一直打開著,其實,寺院何來大門之有?屬於心或心靈,禪或禪機,原就不須以門窗阻隔。用心打開心門或者心窗吧,就這樣,我試圖讓自己揚棄閉鎖堡壘式的自我心門,從寂靜而微弱有致的雪落禪聲中,走出延歷寺寬闊的山門,也同時走離曾令自己認為是憂郁與難堪的心結之門。
  嗯!比睿山冰冰綿綿的白雪,這時正輕盈落入我啟開的手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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