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回到“嬰兒狀態”——讀沈從文(4)

他的作品背後有著極現實又極恒定的東西。這些東西,是一些人生的基本形式和人類的基本生存狀態。比如說隔膜,沈從文小說的表面生活是平和的、溫情脈脈的(《邊城》始終處在一派淳樸之氣中)。然而這淳樸之氣下面,卻是深深的隔膜(幾乎是 “存在主義”的隔膜)。

順順與二老的隔膜,二老與大老的隔膜,二老與翠翠的隔膜,二老與老船夫的隔膜,老船夫與順順的隔膜,老船夫與翠翠的隔膜,翠翠與整個世界的隔膜(甚至對她自己都有隔膜)……注定了一切都將在悲劇中了結(一種比啼哭與嚎叫深刻得多的悲劇)。沈從文以為朱光潛先生對他所做的斷語最在本質上:深心里,是個孤獨者。這種孤獨感散發在《邊城》的字里行間。

《邊城》——這“邊”字,就有了一絲孤獨。作品一開頭:“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這孤獨便又深了點。那獨立山頭的白塔,那類似於“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渡口景象,那一幅幅黃昏與夜晚的淒清幽遠的景色……無一莫把孤獨托現出來。作品最後,是一個無底的企盼(張德蒂的雕塑《邊城》以翠翠的盼望做畫面,極傳《邊城》之神),回顧了這一切,誰還能說沈從文輕呢?
 

但,沈從文對我們目力所及的世界確實做了淡化處理。他省略掉或虛寫了一般意義上的災難與痛苦,每寫到這些地方都是輕描淡寫地交代一下,一滑而過,從不滯留於這些地方,更不鋪陳其事,做煽情的把戲。對此,我更願從藝術上來做分析。

 

我以為藝術——至少有一路藝術,必須對生活進行降格處理。當生活中的人處在悲苦中時,藝術中的人卻只應該處於憂傷中。在生活中,這個人可號啕,而在藝術中,這個人卻只應該啜泣。一些港台影視使人感到淺薄與肉麻,其原因正在於它們不諳藝術之道,對生活非但沒做降格處理,也不是同格覆印,卻做了升格處理。生活中那個人都未達到大放悲聲之地步,藝術倒讓他淚雨滂沱哭得不成體統。這就毀了藝術。中國當代文學性格浮躁之根本原因,也正在於此。它恣意渲染苦難,並誇大其詞,甚至虛幻出各種強烈的情感。這種放縱情感而不做節制的做法,使它永不能擺脫掉輕佻與做作的樣子。 

不免又要提萊辛的《拉奧孔》。此書解讀了古希臘的“沖淡”美學觀。萊辛總結道,造型藝術只能選用某一頃刻,而這一頃刻最好是燃燒或熄滅前的頃刻。因為“在一種激情的過程中,最不能顯出這種好處的莫過於它的頂點。到了頂點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遠的地方去看,想像就捆住了翅膀……”萊辛是針對造型藝術說的。其實語言藝術何嘗不需如此?幾年前,我曾對沈從文的門徒汪曾祺的小說做過概括:怒不寫到怒不可遏,悲不寫到悲不欲生,樂不寫到樂不可支。我以為汪曾祺的意義,正在於他曉得了藝術。從前,我們總以為,藝術要比生活更強烈,殊不知,真正的藝術恰恰是比生活更淺淡。 

《邊城》是降格之藝術的一個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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