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解讀一首敘事詩——《蒼蠅》(3)

近年來,不論在文章中,演講與座談會中,我都不遺餘力地為久已失落的漢語詩歌之美招魂,大聲疾呼把它那些純粹、精練、氣勢、神韻、意境、像徵、隱喻、妙悟、無理而妙、反常合道、言外之意、想像空間、多義性、朦朧美等詩的素質找回來,讓讀者在真正的詩中迷醉,沈思,讓詩的數量降低一些,詩的品質提高一些。這正是我對沈奇“重樹典律,再造傳統”之說的回應。在最近的拙作《創世紀的傳統》(見創世紀五十周年紀念特輯)一文中,我曾談到:“創世紀五十年來先跋涉過西方現代主義的高原,繼而撥開傳統的迷霧,重現古典的光輝,並試著以意象,像徵,超現實諸多手法,來表現中國古典詩中那種獨特之美。經過多年的實驗與調整,我們最終創造了一個詩的新傳統——中國現代詩。”

這里我所謂的新傳統,其實就是一種新典律的建立。新典律一個明顯的性格就是創新,求新是它的指標之一,但新典律不能只一味地求新,而忽略了求好,當下許多年輕詩人一腦門子的求新求變,寫出來的詩光怪陸離,在後現代的旗幟下興風作浪。但“新”並不等於“好”,“新”一夜之間可成,而“好”則非經過長時間的淘洗與錘煉不可。

我經常在思考,既然“敘事”只是詩的表現手法之一,一首敘事可不可以寫得像一首詩?換句話說,能不能像詩一樣具有想像空間和藝術感染力?或者僅僅是一堆廢話。我的認知是:一首美學意義下的敘事詩,至少應具備三個特性:一是處理手法要冷靜、客觀、準確。首先排斥的是激情,由於淡化了鮮活的意象,自然更不應有超越物象的濫情,更重要的是詩人如何把握觀察事物的準確度,盡可能提高一首詩的可知度,減少一首詩的可感度。其次是借用戲劇手法,敘事詩的語言基本上是缺乏張力的散文語言,戲劇手法有助於結構與氣氛上的張力的增強。胡適的詩學觀點雖大有問題,不過他認為一首好詩中都有情節(plot),倒是說到點子上,因為“情節”正是戲劇化的一個重要環節,前面提到崔顥的詩和我那首《窗下》,也正是以生動的情節取勝。三是敘事詩背後必須具有深刻的內涵,譬如對生命的感悟,對自然與宇宙的觀照等,否則這種敘事詩勢必流於庸俗與空洞。現請看下面這首《蒼蠅》,我認為它頗能符合上述三個特性:

 

蒼蠅

 

一隻蒼蠅

繞室亂飛

偶爾停在壁鐘的某個數字上

時間在走

它不走

它是時間以外的東西

最難抓住的東西

我躡足追去,它又飛了

棲息在一面白色的粉墻上

搓搓手,搓搓腳

警戒的複眼,近乎深藍

睥睨我這虛幻的存在

揚起掌

我悄悄向它逼近

搓搓手,搓搓腳

它肯定渴望一杯下午茶

它的呼吸

深深牽引著宇宙的呼吸

搓搓手,搓……

我冷不防猛力拍了下去

嗡的一聲

又從指縫間飛走了

 

而,墻上我那碎裂沾血的影子

急速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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