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賁·普里莫·萊維:記憶思想者(上)

“自由了,但沒有解脫”:記憶思想者普里莫·萊維

普里莫·萊維常常被人稱為二十世紀的但丁,像中世紀的但丁描繪地獄一樣,他以極為清晰、透徹的見證,為讀者描述了納粹極權罪惡的人間地獄景象。但是,無論他如何細致地描述這個地獄某個角落中的人物、事件和規則,都可能被沒有地獄經驗的人們置若罔聞。對於人道災難的見證者來說,這是一件甚至比災難本身更可怕的事情。

萊維在他的早期作品《如果這是一個人》 中,記述了一個小孩子的事。萊維從集中營解放出來後,得了一場猩紅熱,他在醫院里醒來時,旁邊的病床上躺著一個三歲的孩子,“一個死神的孩子,奧茲維辛的孩子”。他也許是在集中營里出生的,從來沒有學過說話。事後人們發現,這個被護士叫作“霍比列克”的孩子能說一個字,但那是一個誰都聽不懂的字,“在後來的幾天里,病房里的每個人都悄然無聲地聽他說這個字,急著想聽懂它的意思。我們這些人合在一起能說歐洲所有的語言,但霍比列克的那個字仍然是一個秘密。”沒有人能聽懂他說的那個字。1945年3月,這個孩子死了,“自由了,但沒有解脫”。


《被淹沒和被拯救的》給予讀者的就是幸存者的這種“自由了,但沒有解脫”的夢魘感覺——幸存者在說,但別人卻聽了也不能聽懂,或者根本就不在聽。盡管如此,他還是不住地要說。萊維引述英國詩人科勒律治的詩作《古舟子之歌》,詩里的那個老水手就是這樣執意要對別人講述自己的故事,“這是一個比饑餓更迫切的需要”。

“即使我們把這些事情講出來,人們也不會相信我們”,這成為災難幸存者記憶的噩夢。黨衛軍以嘲笑的口吻訓誡囚犯說,“不管戰爭如何結束,我們都已經贏得了對你們的戰爭。……就算有人能幸存,世界也不會相信他的話。歷史學家們可能會懷疑、討論和研究這些問題,但他們無法定論,因為我們會毀掉所有證據,連同你們一起。即使留下一些證據,即使你們有人能活下來,人們也會說,你們講述的事情太可怕了,讓人無法相信”。其他人道災難的罪犯也以同樣的行為告訴他們的受害者,“不管災難如何結束,我們都已經成功地對你們進行了統治。”大饑荒和“文革”中的死亡人數至今仍然是“國家機密”,研究者提供的數字分別高達幾千萬,但是,即使把這樣的事情講出來,也還是有人不相信。萊維的見證就是為了證明,那些誇耀勝利和成功的人是可以用幸存者記憶的字詞來打敗的,證詞成為一種“拒絕死第二次”的反抗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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