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與生命對話——《怒目少年》序(下)

根據《文史資料》中的線索,我在大陸上買了一些書。隔洋買書,我的辦法是“不管有魚沒魚、先撒一網”。看見書名,猜想它的內容,買來再說,網中也許空空,那麽再撒下去。幸而大陸上出版的書,書名和書的性質大致符合,不像臺灣,書名往往脫離書本單獨供人欣賞。感謝大陸親友,他們在官吏的猜疑下、在人與人還不能和睦對待的地方辦事,忍受公車司機的呵斥、乘客的互相踐踏、書店職員的白眼、郵局櫃臺的頤指氣使,寄來我需要的著作物。我也把他們的名字牢牢地記在心裏,寫在日記裏,保存在通信的檔案裏,但是不必寫在這裏。

那些書多半以內戰四年為背景,演說歷史巨變。那些大事本末我用不上,但是它使我重溫恐慌、焦慮、虛無,以及在絕望中掙扎的本能,到了我寫下一部回憶錄,成了無形的助力。感謝這些著述者。


4


在《昨天的云》裏那樣年紀,我們思想單純,七竅混沌,受父母庇護,無須面對挑戰,眼睛明亮然而只朝空氣看。沒關係,只要你長大。

在《怒目少年》那樣的年紀,開始窗隙窺月,霧裏看花,一路挺胸昂首,沒有天使指引、先知預告,自以為是,坎坎坷坷。沒關係,只要你長大。

人活著,好比打開一架攝影機,少年時底片感光,不曾顯影,一直儲存著,隨年齒增長,一張一張洗出來。


下一本書我打算寫三年內戰。那三年我又大了幾歲,“攝影機”的性能提高,並且知道世事有遠因近果,有表象內幕,有偶然必然,有真誠偽裝。重要的是學會了作出決定並面對後果,在驚駭、抗拒、疑惑、悲痛中認識人性,長大真好。

長大了,由窗隙窺月、中庭步月進入“高臺玩月”,人生的秘密次第揭露,應驗了《聖經》上的話:“所有在暗室中隱藏的,都要在房頂上宣揚出來。”種種昨日,作成了一個人,這人憑天賜的基料作成了一卷或幾卷書,這一生算是“還諸大地”。


米蘭·昆德拉說“回憶是依稀的微光”,我的回憶“在我大量閱讀有關史料之後”是望遠和顯微。

克莉斯蒂說“回憶是老年的補償”,我的回憶“在我洞明世事練達人情之後”是生命的對話。

有些中國老人怕回憶,如果他是強者,他有太多的孽;如果他是弱者,他有太多的恥,兩者俱不堪回首。他的回憶錄不等於回憶。


有些事情我還得仔細想。生命不留駐,似光;不停止,似風。山川大地盡你看,“揮
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浮云。”實際上也帶不走,連袖子也得留下。不能攜帶,只有遺留或遺失,這是生命的特征。

現在,電視、報紙天天有人談論青少年。正是:

水流少年色,風飄少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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