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與生命對話——《怒目少年》序(中)

這些人,又是如何被我找到的呢?這多虧了中國大陸各地的僑務辦公室,簡稱“僑辦”。大陸上由中央到地方每一級政府都有僑辦,即使鄉鎮也有一個人兼辦這方面的業務。只要我能提出某人的原籍地址,他們一定有辦法弄個水落石出;只要我能提出某人“最後”住在何處,他們也多半能有個交代。他們人口管理嚴密,名不虛傳,僑辦執行政策之徹底我們自嘆弗如。——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一九八六年以後,四海交流,統戰成功,除了有影響力的僑領,很難、或者根本不能再接到他們的回信,時也,勢也,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無論如何我感謝他們,我的願望已在一九八六年以前實現。我把他們的名字牢牢地記在心裏,寫在日記裏,保存在通信的檔案裏,但是不必寫在這裏。

我還需要閱讀。我讀戰史、方誌、名人的回憶錄,我從那些書裏沒找到多少可用的材料。我說過,我關懷的是金字塔下的小人物,貼近泥土的“黔黎”,歷史忽略了他們,不願筆生花,但願筆發光,由我照亮某處死角。說來傷感,打開那些書,皇皇巨著之中,赫赫巨人之下,青年只是一行數字,軍人只是一個番號,縣長鄉長無論有多大貢獻,總司令也不知道他姓張姓李,少將以上的部隊長才有個名字,下級官兵只在“傷亡過半”或“全體壯烈犧牲”之類的官式用語中含混提及,無定河邊骨向來不設戶籍,更無論老百姓的汗和淚了。那些書裏有天下,沒有蒼生。


我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東方圖書館發現一大批刊物,是中國大陸各省各縣印行的《文史資料》,這些刊物在各省各縣政協的主持下定期出版,他們長期搜集整理地方史料,做成記錄。這一批刊物對我幫了大忙。

以我涉獵所及,一九八二年以前你很難找到信史。但《文史資料》記鄰裏鄉黨之事,影響甚小,上級不甚指導,執筆者又多是十室忠信,樸實無華,他們大概還沒聽說“上帝給我們語言文字,正是要我們掩飾事實”,或者聽說過,還不能領會,他們居然不偏不倚地寫出許多真相來。——我自己身歷其境的事,是真是假我當然知道。

我從這些事件裏走出來,現在又借著閱讀走進去。我找到日期、地點、某人的名字和數目字。我需要的正是這些,難遇難求的也正是這些。本書出版以後,凡是我當年生活過的地方,嶧縣、阜陽、南陽、內鄉、漢陰、安康,我都會寄書給它的政協、文史辦公室,附一封我的感謝信。一如第一本回憶錄《昨天的云》出版以後,我曾寄書到蒼山、嶧縣、郯城、宿遷。將來第三本回憶錄出版,我也寄書到寶雞、南京、上海、沈陽、秦皇島、天津、寶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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