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不欲教人仰首看》獨眼的詩人

聽到羅拔.克瑞利(Robert Creeley)來香港的消息,跑到大學去聽他講美國詩。克瑞利?有一段時間沒有翻他的詩了。借出了、失落了、或者不知放到哪裏去了,就像許多別的書本一樣。但他的樣子我仍記得,當他從門外進來,穿一身深藍色的衣服,我就認出他來。他長著鬍子,就跟書後的照片一樣,不同的是照片嚴肅一點,而且照片總是固定的,真人卻是流動的節奏。

他開始講了。他從深藍色的布袋中掏出幾本書放在桌上。他講美國詩。講查理士奧遜、羅拔鄧肯、亞倫堅斯堡、菲立華倫。他講中國文字、詩的秩序、投射詩、內在的節奏。他恐怕沒有怎樣準備,說的很散亂,由一個人跳到另一個人,一個話題到另一個。但他讀詩是好的,他說到每一個人時,翻開詩讀一段他們的詩。他讀得很認真、很自然、毫不裝腔作勢,帶著一種友愛的欣賞緩緩讀出他的朋友們的詩,好像在說:「鄧肯這傢伙真寫了些不錯的句子,你聽聽,是不是?」有一陣子,他每唸一句,就抬起頭來。我看見他長著鬍子的臉孔上,澄明的右眼從架起的眼鏡上望向我們,像一道燈光。

 

整個講室寥落得很,只有十多人,散亂地坐在那兒。但當克瑞利講詩的時候,他很專心,甚至沒有環視聽眾。有一陣子他甚至沒有抬起頭,只是看著桌子。有人走了;有人推門出去,過一陣又走回來;有人走去他身旁拍照。他不拒絕也不歡迎。那是因為他在全神貫注說話。他開始的時候說得很散、很亂,慢慢的開始從裏面整理出一個秩序來。他猶豫、思索、放低了聲音,說關於這點我們不用說下去了……

他站起來,在黑板上寫了兩個中文字「人」、「口」,說那些象形之美,說文句的秩序。他停頓,又說下去,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根香煙,又摸出火柴,點著了。他吸一口煙,把煙放在煙灰缸上,他繼續說下去,坐下來。他坐著的時候看來穩重而嚴肅,但當他站起來,卻又顯得那麼敏捷。他繼續說下去。手按著煙灰缸上的香煙,卻忘了把它提起來。他繼續說下去,許多不同的線索,他從那裏整理出一個秩序;正如從日常絮絮的言語中,整理出詩句。他扶扶眼鏡,另一隻手拿起香煙,發覺已經熄滅。沒有火柴,他說:「誰有火柴嗎?」有人拋給他一盒火柴,他用左手一把接著,說:怎麼,對一個獨眼的人來說,這一招還棒吧?散坐四周的人,望向站在中心的他,笑了。

 

他站在這散亂人群的中心,嘗試準確地接過一包火柴。那也是他的詩。那也是他的人。不像那些照片中的映像,是活動的;自然流動,但也追求一種準確。他的詩,不是一座紀念碑,完成而密封;他的是愛情、呼吸、流動的景物,人與人的感應,仍在生長的萬物。像從散亂的日常說話中找出那精萃的文字,他追尋的是那流動,那種氣息,那種節奏;而那精萃,不是優雅,是準確。像他以前在文章裏寫過:自少就羨慕像醫生那樣把工具放在袋子中到處去的人。文字是工具,而詩人準確地使用這種工具,嘗試準確地表達出那種感應,猶如準確地抓住拋過來的一包火柴。

 

他劃著火柴,點起煙,繼續說下去。他緩緩地唸詩,說一些意見。有些是平常的話;偶然一句,則會像火柴擦亮時,偶然一點火光。當我們翻開詩集,當我們聽別人演講,當我們談話,不也是同樣在平凡的室內,等待那偶然擦亮的火柴的光芒?

克瑞利寫過一首贈給鄧肯的詩,叫做「門」;寫過一首贈給奧遜的詩,叫做「醒」。你可以說是火柴的光芒,你也可以說是一扇門、是一回醒,或許你可以乾脆說是「詩」,從平凡的言語的火柴擦亮的一點光。

當克瑞利再唸詩,我就看見他眼中那一點澄明的光芒了。這一次,他唸的是自己的詩,作為結束。他打開小小的記事簿,讀出這次旅行寫下的一些小詩,一些速寫畫那樣的小詩。看來他帶著這本記事簿,就像畫家帶著寫生冊一樣。

 

原來他就住在維多利亞公園旁邊的華都酒店。他寫他站在玻璃窗後面看到的街道上小小的人和車。他寫公園中放船的小孩、寫一個男子把風箏放到樹上去。這孤獨的旅客,瞪著鷹般的眼睛看山邊的小屋和公園中的遊人,然後把一切記入小小的簿子裏去。他讀到某句,然後停下來,作一個手勢說:「我喜歡那樣的節奏。」然後再重讀一遍。他好像很高興捕捉到這樣的節奏。他對我們笑起來,平凡的臉孔,一隻眼睛好像閉上了、淹沒了;另一隻眼張開來,帶著雙倍的光芒。(一九七六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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