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刊於去年四月出版的「文學界」第二集中「田園之秋」時,便被那質樸凝鍊的文字迷住了,彷彿很久很久沒有讀過這樣樸實無華但具浸透力的文章了,讀之自然難以釋手。作者陳冠學的名字,也是初見。是位年輕的後起之秀嗎?不像,除了老練的文字之外,文章中表現的思想與生活態度似不是初出茅廬者所能望其項背的;是位老作家嗎?怎麼沒有聽人提起過他呢?有些納悶。很久之後,偶遇葉石濤兄,便問他知道不知道「田園之秋」的作者陳冠學先生何許人也,葉先生說他已不再年輕,是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的,教過書,也出版過書,現在正過著真正的農夫的田園生活。哦,原來如此,難怪他寫的農夫生活能讓人覺得不是空洞吶喊而是首能動人心弦的歌。再後又有機會重讀「田園之秋」,而且是通篇讀完的。我個人讀書除不求甚解外又乏耐性,對讀過的文章,如乏特別吸引人的力量,總不能逐句逐段讀第二遍,但對「田園之秋」,的確真心誠意讀過第二遍。讀它時,我想起十九世紀英國小說家兼散文家喬治.基新(George Gissing)的「四季隨筆(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這是一本紀錄鄉村生活樂趣的書,雖無優美的形式和堂皇宮麗的文體,但它具有一種嚴肅強勁的力量,永遠會喚你接近它。如果把「田園之秋」比做「四季隨筆」,也許包括作者在內的很多人會以為我是故意誇張,有捧人之嫌,但是我讀「田園之秋」時,的確不時想到「四季隨筆」。「田園之秋」開始的第二段中就說:「在自然裏,在田園裏,人和物畢竟是一氣共流轉,顯現著和諧的步調,這和諧的步調不就叫做自然嗎?這是一件生命的感覺,在自然裏或田園裏待過一段時日以後,這是一種極其親切的感覺,何等的諧順啊!」生命的步調同自然的變換流轉合而為一,獲得這種「諧順」。也許是這種諧順在招喚著人們,至少是一部分人們罷,尤其是生活在都市裏的人們,在耳中迴響的盡是不和諧的音樂聲時,偶而會思念或盼待那「在燕鵆劃破熹微曉空的鳴聲中醒來,在鈴蟲幽幽夜吟中睡去,沒有疲勞感,沒有厭倦感」(頁八)的生活罷。

現在我們都為著經濟繁榮和高度工業化的奇蹟而感到驕傲,臺灣人民生活水準提高了,收入增加了,不畏懼門外狼嚎了。誠然,我們衷心地為這些物質方面的成就欣慰。但是工商業的高度迅速發展改變了我們的舊日生活方式,也帶來無限煩惱與焦慮。拋開哲學家、思想家們的高深學理和主義不談,我們都親自體驗到工業化的大手給我們一巴掌的力量了。人們終日忙碌得連吻吻妻子抱抱孩子的心情都沒有,奔東逐西,為了賺大錢;在賺大錢的過程中就忘了孟夫子那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的忠言了,當今「利」在控制著人們的思想、指導著人們的行動,「為目的不擇手段」代替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金科玉律;莽林法則代替了仁義道德。就是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在喧囂的都市中也沒有悠閑,更不易建立彼此間的親密關係。同住一幢樓裏的隔壁的鄰居,是馬麻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家家電視機裏喧鬧之聲相通,而鄰人相遇於電梯中或門口時,微微點頭,或露齒微笑,而不知對方來自何處,妻妾幾人。自己一家人聚在兩間小屋裏,難得互傾心曲。白天各奔前程,晚上接受電視歌舞連續劇的庸俗文化之襲擊。晨不聞「兩個黃鶯鳴翠柳」,夜不聞「一犬吠深巷」。再說大環境罷,處處皆是污染威脅,河中不再有香魚,山間不復有野熊,林中不再有珍禽。許多的人寫過報導生態環境慘遭破壞的文章與書籍了,讀過之後,不禁為上帝創造的這些生物之被屠而嘆惜。因此「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就對我們構成了一種「誘惑」。既不能隻手挽狂瀾,只有「窮則獨善其身」了。陳冠學先生之歸隱田園,是否源自這種動機?葉石濤先生在「田園之秋」的序文中有這樣一段話:「如果要明白他寫『田園之秋』的動機,可以看他另一篇只短短三千多字的散文『我們憂心如焚』。在這短文裏他把工業化的結果,生態環境被破壞,我們的祖先篳路藍縷好容易才開拓的美麗大地將要荒蕪的憂慮,用滿腔抗議發洩出來,這是一篇近來難得一見的有力控訴。」陳君那篇有力的控訴『我們憂心如焚』,我還沒有機會拜讀,想來他是處於前述的那種情境罷。真是至大的矛盾,在感情上我們可以發思古之幽情,但從理智上考慮,工業化是必然的,欲求國富民強,必須工業化,我們不能永遠生活在古老的農業社會中做「高貴的野蠻人」哪!為了建築大水壩而毀了一條供人暇時垂釣的小溪,實在也毋須做有力的控訴和抗議,盧梭的抗議阻不住科學迅速發展;梭羅的抗議攔不住美國現代化。我個人認為陳冠學先生在「田園之秋」裏固然流露了他對單純的田園生活的熱愛,但這種田園生活所以能給予他精神上的寧靜,實是因為他在自然界中找到了一種和諧,就是他所說的「諧順」。哲學家、文學家、聖賢、宗教家,自古以來,就在不息地追尋這種和諧;這追求不始自工業化帶來災難──對生態環境之破壞後,它始於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的時代;古希臘詩人狄奧克利塔斯(Theocritus)在紀元前三世紀寫的田園牧歌裏便歌頌自然之美;羅馬史詩作者維吉爾也寫過歌頌農家樂的「農事詩(The Georgics)」;我國詩人寫自然之美者,歷來更不計其數。這些詩人雅士為甚麼那麼熱愛自然呢?如果我們也「一言以蔽之」,他們是在追求悠然物外的心境,求其心溶於自然。陳冠學先生曾精研莊子哲學,曾注莊子,注論語,對我國古代思想頗為熟稔,我們倒不敢說他是純受老莊思想之影響的吧,在日記開始的一段中,作者說:「置身在這綠意盎滿的土地上,屈指算來也有足足的兩年了。這兩年的時光已充分將我生命的激盪歸於完全的平靜,可謂得到了十分的沉澱和澄清。生命吸飽了這田園的喜悅!」田園生活淨化了他,使他於「激盪」後而趨於平靜、沉澱和澄清,而最終得到生命的喜悅。我們不知道他的「激盪」是甚麼,當然是屬於心靈或精神方面的,「喜悅」也是心靈方面的,這種喜悅不是終生都在田間工作的赤足農夫所能得到的境界,也不是假日背著照像機去接觸一下大自然的人所能理解的;能夠置身於自然,心智得以啟發、胸襟得以開拓、德性得以涵養者,必是有準備有修養的人。陳冠學先生已有這種修養,他是學者從「農」,所以能「吸飽了這田園的喜悅」。十三世紀義大利僧侶亞西西的佛蘭西斯(Francis of Assiss)能同鳥獸結為兄弟,能化入自然,能得到心靈的寧靜與喜悅,不是也要歸於他已有的修養與信仰麼?


能溶於自然,始能得真的喜悅。作者時常以文字表現這種溶入,如「像一尾魚游入一泓清泉,我得游進這空氣中」(頁三);如「日頭已到三竿高,照得泥土味越發擴散,對農人來講,這是世上唯一最提神醒腦的香味,吸進肺裏,滲在血中,元氣百倍」(頁一七);如九月六日所記工作一天之後,「跳進小溪裏,在大自然的遼曠中,在無邊夜色的黑幕下,脫光了衣服,袒裸裸地,躺在從山中林間來的清泓裏」(頁三四);如九月十日記晨間大霧,他走進濃霧之中,「越向前走,霧越發的濃,剛走過,後面的路又給霧包了,真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不識前路又斷了後路」(頁四九);如九月十九日記森林,「密菁滅徑,深草蔽蹊,溪岸容足,則攀條附幹而行;逼仄難通,則涉水溯流而進。蜿蜒迴旋,五步殊境,十步異世,迷而不返,樂而忘歸」(頁八五)等,作者溶入大自然後,得到的是甚麼呢?是「我的生命更加晶瑩了」;是「給人無限寧謐的柔和」;是「我每天都很覺得滿意」,這「滿意」是他認識了宇宙生命的意義而得到的。在記溪中裸浴的一段,作者說:「洗除外在的一切,還出原本的自我,是何等的享受,何等的痛快!」人生價值自存於「真我」中,能洗除塵垢,重獲赤子之心,重識自然的永恆。「順著沙漠中的細徑走,芒花高過人頭,在朝陽中,絹繒也似的閃著白釉的彩光,襯著淺藍的天色,說不出的一種輕柔感。若說那裏有天國,這裏應該是天國。論理,天國應該是永恆的,但是那永恆應該是寓於片刻之中的。明淨的天,明淨的地,明淨的陽光,明淨的芒花,明淨的空氣,明淨的一身,明淨的心;這徹上徹下、徹裏徹外的明淨,不是天國是甚麼?這片刻不是永恆是甚麼?」


英國詩人威廉.巴雷克的一首小詩說:「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掌中握無限,/剎那在永恆。」陳冠學先生的這段敘述不就是巴雷克的小詩中表達的意思嗎?只有明淨的心才能理解「這片刻不是永恆是甚麼?」


在「田園之秋」裏,我們也深深體會到作者的真摯而深厚的愛,他所關懷的不只是他的「一家六口──包括牛、狗、貓、兩隻雞」,他也愛田野的小動物和禽鳥;他不只愛他賴以生活的番薯,他也愛野生的花草;他更愛阡陌間草葉上的雨珠,路上的碎石,潺潺的流溪,巍巍的削壁。我個人很喜歡他拒絕捕雀人向他借用空田張網羅雀的那一段(九月二十日),「通常捕雀人借空田,田主很少拒絕的」。但捕雀人「教我窘了半晌,真不知如何回答他好,要說不好嘛,不近情,要說好嘛,我做不到。最後我只有咬了牙根,跟他說:『老兄,我這兒是有點兒不方便。』捕雀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直四下的看。『空田裏也沒有甚麼妨害的,沒甚麼要緊啦!』我不得不尋思片刻,找個甚麼理由搪塞呢?……『是這樣啦……總之,也不便說明,還是請您老兄委屈委屈!』」捕雀人不高興地走了,說不一定他還認為這空田主人是不可理喻的怪人哩。然而空田主人就救了幾千隻、甚至幾萬隻小麻雀的生命。最後作者說:「我和麻雀自小便有著特殊的感情:那晨昏大片的吱喳,滿樹的跳躍,那半個小時纔飛得盡的大景觀,那是我小心靈的一大部分。」敘述單純,文字平實,沒有刻意的誇張,沒有感情的傾吐,而真情寄於其間,如讀屠格涅夫之散文詩,雖似一餐野莧羹飯,但味若橄欖。

他寫一隻母白頭翁鳥帶著新雛習飛遭遇困難的情景(九月十五日),「母鳥一直在樹枝上喊叫,小鳥在草中哭泣,看也看不見。」「先是急得喈喈,後來竟發生受傷的慘烈聲,裝著跛腳跛翅的樣子,從我的面前半飛半跌,跌到另一方的地面上去」,母鳥為救雛子時所表現的母愛,必定是有愛心者才能了解得透澈,才能看出「牠們和人類同靈性,一樣是靈性的生物」。作者於敘述外,又加議論,並非「續貂」,為的是更進一步說明「靈魂的存在」和「物類與人類靈魂是同一的」。今天能在「物類」中見靈性者,恐怕不多了吧。

作者對「山水之戀」也是極深的,而且能體驗自然界的宏偉,不是生敬畏之心,益增其對自然之留連,這留連也是溶入。試看他寫太母山,「看著太母兩千六百公尺的斷崖削壁,只有滿心的讚歎,真美!世界任何險山奇峰無不被登山家征服過,即連聖母峰也早就失去了她的權威,但登山家還無人敢於動征服太母西側的念頭,兩千六百公尺全線近乎垂直的高度,遠非人類的體力精神力所能到。幾處山褶,清皙的可看到幾乎是垂直的澗水,整條都是白的,與瀑布無異……」作者先聲奪人地說「登山家還無人敢於征服」這太母山,因為人類的「體力精神力」都無法達到,抽象地敘述這山高於世界任何山峰,再簡描幾筆,太母山的「擎天筆直起於海平面,照臨千里」就把你懾住了。面對著它,還會讓你的心存卑念嗎?

「田園之秋」裏能激起讀者興趣的還有對野生鳥類、野生植物的精密觀察和生動記錄,作者雖非博物學者,在這方面卻做得那麼認真而嚴肅。他也寫人,但不是做為自然主宰的十分驕橫的人,像前面提到的那個捕雀者,是個殺手,令人生厭,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另一方面,作者筆下未受挫折的孩子們,活裏活現,天真可愛,如「九月四日」所記揀拾遺落的番薯的孩子們,「一臉泥土,個個成了京戲裏的腳色,大花臉、小花臉。臉譜之奇特,真匪伊所思,可謂創未曾有之奇」,他們吵吵鬧鬧,跑來跳去,一派天真。讀罷使人覺得並非天下兒童皆為考試競爭所毀,乃幸事!

寫這類文章,作者慣於發揮一些一己的哲學思想,在這方面,「田園之秋」的作者著墨不多,不過從他的敘述和描寫中,知道這位書生農夫對現在工業文明的抗拒,人欲求幸福,必重返自然。自然中才有「天國」,才有和諧。這不是新思想。歐洲浪漫時期詩人,尤其是華滋華斯,已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國自然派詩人,對自然的精神了解之深邃,更令人欽敬。筆者很久不讀這一類散文了,「四季隨筆」也封在書架之「冬」中,突得「田園之秋」,讀之似曾舊識,促膝相談,真的,「給人無限寧謐的柔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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