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初秋篇·九月一日

置身在這綠意盎滿的土地上,屈指算來也有足足的兩年了。這兩年的時光已充分將我生命的激盪歸於完全的平靜,可謂得到了十分的沉澱和澄清。在過往的日子裏便蠢蠢欲動,想拿起筆來記下這至福的生涯,但是正沉浸間,生命吸飽了這田園的喜悅,反而如醉如癡般,幾度拿起筆來,幾度無法寫出一個字。可是不能一味如此感激下去,起碼得勾勒出幾筆素描。我得振奮起這一枝筆來寫,在一天裏,雖即不能從這整個生涯的喜悅裏完全清醒,也得半醒半醉地抽出幾分鐘時間盡力寫一點兒。

真巧今天是秋季來臨的第一日,事前也不曾選擇,卻在秋季剛到的同一日開始了這本田園日記。秋,本就合人喜愛;秋,緊接在炎夏之後來到,有誰能不愛?何況秋季是成熟的季節,這田園裏的住民,更是愛秋過於春了。

人們總是等季節來到已有些日子之後纔注意到新的季節來了,而也在此時纔覺察到上一季節早走了。那廣闊田園裏的莊稼,那原野中、田埂間、道路旁和前庭後院裏的草木,都是在人們一場好睡的夜裏偷偷萌了芽,茁壯了,結實了的啊!而當人們一覺醒來,綠的黃了,黃的綠了;並且人生自幼而少,自少而壯,自壯而老,不也正是這般地在不知不覺間變換著的嗎?在自然裏,在田園裏,人和物畢竟是一氣共流轉,顯現著和諧的步調,這和諧的步調不就叫做自然嗎?這是一件生命的感覺,在自然裏或田園裏待過一段時日以後,這是一種極其親切的感覺,何等的諧順啊!

怪不得今日天高氣爽,淺藍的晴天上抹著幾絲薄紗也似的白雲,空氣如此澄澈而清涼。如今回想起來,早在十多天前無怪早晚已彷彿有了秋意,甚至中午日光遍照之時,也一樣帶著清泉似的氣息。一禮拜前,竹蔀裏,在暮色蒼茫中,已聽見伯勞聒噪,原來秋是到了。要不是今天拿起筆來寫這日記,怕要再等幾番秋雨纔覺得著罷!

我愛秋,不僅愛它成熟,愛它在炎夏之後帶來涼意,更愛它是候鳥的季節,尤其是冬留鳥來的季節。當五月春將去,夏逼來時,幾次揮手送別了客鳥北歸,接著炎夏一到,不僅在炎熱的氣溫下懨懨無聊賴,不僅沒有了春花爛漫,尤其不見那多彩的好影,豐美的好音。夏,於是更顯得索然無俚。然而當秋一到,這一切又都回來了,花圃裏有著記不清的菊科的花開放;道路旁一樣有著它繁多的族類,在人腳邊靜靜展蕊。那北來的鳴客,更是令人覺得此地纔是牠的故鄉似的,到處是蹤影,是歌聲。秋,是個豐盛的季節。

今天一早吃過早飯,眼看著明淨的晨光揭開的是這麼美好的一個天地,任怎樣鐵定的習慣,也不能把我留在書桌前坐下來好好地看書。我生命內裏不由產生出一股力量,非得把我推出去,在這一大片田園間巡行一遭,似不肯罷休;尤其那清晨的空氣,給朝陽透過,好像起了什麼物理化學作用,我得出去,像一尾魚游入一泓清泉,我得游進這空氣中。我又覺得,強烈地覺得,非得去點檢一下,那初到的鳥,初開的秋的野花,好像那是我的莊稼似的;真是個奇異的感應力。於是,我出去了,轉了一大圈,把這一帶的田園,及田園間的大小路,甚至小徑,乃至田埂田壠,當然走不遍,但是卻像非得每一條都去造訪不可。於是我挑了平時最常走的路徑,著著實實地轉了一圈。一路上相照面的一切,包括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就像遇見了好友一樣,和牠們打招呼。雖然旁人也許不能理解,但是我自己卻是那麼親切地感到這一切有著人格的真實。在一所纔經營了兩年的果園邊,見到了一隻伯勞,瞟了我幾眼,停在籬柱上;見了不由心喜:

※※※

嘿!這兒挺不錯嘛!是不是?別再往南去!何必呢?這裏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過冬地啊!

※※※

伯勞聽見我跟牠講話,又瞟了我幾眼,沒有飛去。真的,我真的不希望牠再辛勞飛越重洋到赤道上去,我以東道主的身份,十二萬分誠懇,希望牠留下來。一群烏嘴觱鳥,大約五、六隻,在田路的那一頭浮沉而過。一隻草鶺鴒在草尖上抽動著牠的長尾,脊令脊令連珠似的鳴囀著。差點兒被一隻鵪鶉嚇著,這小東西噗地從腳邊草叢裏飛起。牠總以為人家沒發現牠,可是直挨到行人的腳趾要踩到牠那不滿半寸長的尾羽,這纔著慌擲出來,要是不熟悉牠這脾氣,準要被嚇著。單看那些路邊徑旁的花,就令人深深覺得秋季畢竟是樸素的,雖即一樣點綴著漫山遍野的花色,比起春來,可真是顯得多嫻雅啊,菊科紅花屬的一點紅,正舉著一束束待放的紅蕊,有的已是弄過花,迸開棉也似的絮。另有蓬屬的草,也輕輕揚起近乎粉紅的花絮,只要有一陣輕風過,那些花絮就會乘風飄去。一、兩株小本含羞草,靜靜地在僻處舉著胭脂絨球也似的花,探出了矮草的頭頂。草蜘蛛披在草尖上離地不及一寸的網,綴滿了露珠,映著朝暉,晶瑩的給大地增添了一項富麗的裝飾。大自然畢竟是無限的富有,這裏不啻是千萬顆真珠!當然我最富有,這一切都是上天贈給詩人的,若我也算得上是詩人的話。其實,人間也只有像我這樣置身在這晶瑩的晨野裏的人,纔配稱為詩人,你說是不是?總之,那催我出去的感應力,果然發於這一片靈秀,轉了這麼一圈,我的生命更加晶瑩了。


回來踏勘屋前八分地的番薯,有一半早已成熟。上月下旬,忙著給另甲二地的番麥施肥培土,照顧不到這一邊。這一兩天內總得犁了這四分地的番薯,最遲不能拖過一星期。

下午在家修理農具,清理內外,不覺暮色生於籬根屋角,纔知道時間對於獨居的人,不論工作休息都是一樣的快慢。給牛放了夜草,灌了十幾竹管的潘水,天色已完全暗下來了。

藉著燈光給撐開了一角夜色,讀了幾頁書,發覺有幾本書有些破解,兀兀地給做了一番修補。寂靜極了,彷彿聽見時間的腳步聲從身邊過去。但是一定神,這纔聽見田野裏傳來土蜢的夜鳴。此刻是九點半,此物自黃昏六點起,足足振動了三個半鐘頭的薄翅,真有那份勁兒,可也真迷人!


【音注】


竹蔀:成簇的竹,由同一母株發展成一簇叫一蔀。蔀,國音ㄅㄨˋ,臺音抱(語音)。

烏嘴觱:鳥書叫尖尾文鳥。觱,國音ㄅㄧˋ,臺音必。

潘水:洗米水。潘,國音ㄆㄢ,臺音ㄆㄨㄣ。

土蜢:北方人叫油葫蘆。土蜢,臺音肚ㄇㄝˋ,或變音肚ㄅㄝ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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