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昌英·再遊新都的感想(下)

幾何年前譚組安先生仍留人世,而今則已是佔有新都最幽妙的地方的古人了。時間,你的食量可真算不小。自古以來,在你黑暗的口內消滅的生命,究成一個什麼數目字?幸而你的生產力是與食量相等,或許更大一些;不然,這地面不是要漸漸成為整片沙漠嗎?其實,你的食量與生產力都一樣無聊,就是你本身的存在也是大可不必!可是你,你只能在活人面前玩花頭。對於孫、譚二老,我的愛父,以及恒河沙數的古人,你又能施展什麼威風?時間,你不必這般壓迫我,我將有一天也會不感覺你的。

但是,我雖悲痛,卻不該咒詛時間。這目前的一切不是時間的賜與嗎?這重重疊疊,愈入愈深,愈深愈綠的幽境,不是時間的培植,從何而來?我在這渾厚沈壯,不露鋒芒的譚墓環境內,又不得不驚嘆時間與治園者的成績。滿林的碩干老樹非時間的撫養不能成就。治園者能不辜負它們而能組織成這個特有所在,誠亦有幾分本領。譚墓的優點在其有曲折、有含隱,威而不露、富而不麗的氣概。若謂陵園象征活躍的、盛旺的、行將復興的中華民族,譚墓可說是中華民族已往四千年光榮歷史精神的具體化。

新都,你的舊名勝困於沈愁之中,你的新名勝盡量發揮光大著。可是你此刻的本身咧,卻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城池罷了。這話似乎來得奇突。城池難道也有靈魂的嗎?當然有!英國十九世紀大詩人渥寺渥斯在倫敦的西寺橋上經過。倫敦的偉大靈魂被他詩人的靈眼發見了。他將這發見收入在一首詩內。我現在以簡明的散文將詩譯出如下──


大地再不能有別的來表現更壯美的了:


那人一定是性靈笨重,若他能輕易走過這堂皇動人的景致:

 

這個城池,如蒙華服般,

此刻正披上了晨曦之美。

沈靜,光赤—

均是向天坦露在田野里,

船隻、尖塔、圓頂、戲院、寺廟—

一切皆是光明而燦爛,

在這絲煙不展的太空中。

太陽初開的光榮,

沈緬著山谷、巖石、山崗,

從不曾如這般絢縵。

我永未見過,感覺過

這樣深沈的恬靜。

河流一如歡意的輕溜著:

慈愛的上帝呀!

就是房屋也似安然清夢著;

整個的壯偉心魂,

是在寧靜的休憩著。

 

此地渥寺渥斯所指的:“整個的壯偉心魂”是倫敦全體居民所結聚的一種精神。在渥氏那天清晨看起來,倫敦的壯偉心魂正在安然沈睡著,可是它醒後之活動、行為與氣概,就可由這詩外之音想見梗略了。一個城池當然有它自己的心靈。巴黎、柏林、紐約、莫斯哥、北平,那一個城不有它特別的精神與氣質?換言之,那一個城不有它的城格,正如人之各有其人格一般?新都,你除了陵園譚墓還足以自矜外,更有別的可引以自重嗎?不錯,你有幾條馬路,幾座殿宮式的衙門,不少的洋式官舍與私宅。然而我每次在這些衙門、官舍與私宅前經過時,我總覺得它們多半是些沒主宰的空虛的軀殼,它們實在一大部分是些魂不附體的空建築,因為主宰它們的靈魂或許是往上海洗浴去了、理髮去了、跳舞去了、看電影去了、買物事去了,與情人或妻子廝混去了,再不然,就是在北平牯嶺外國閑逛去了!

新都,你只須舉目一望,在這渾圓的大好地球上面,你能發見多少像你這般空虛的都城?你是個政治的所在地,但是政府人員多半不以你為家,即或每周或每月來看你一次,也無非是為著點卯或取薪水的緣故。新都,此豈非君之辱,君之恥嗎?試問在這種散漫空虛的生活里,你如何能產生、營養,發揮一種固定的,有個性的、光榮的文化出來?你若沒有這種文化,你的城格從何而來,從何而高尚?你被立為都城已經不少的時間了,然而全城不見一個可觀的圖書館、一個博物館、一個藝術院、一個音樂館、一座國家戲院!你這種只有軀殼而不顧精神生活的存在,實在是一種莫大的沒面子!新都,你如欲在這天地人間堂堂皇皇的立得住腳,白天不畏陽光的金照,夜里不忌月亮的銀輝,你就非將你的心魂捉住在家不可,非創造出一種轟轟烈烈的特有文化不可,不然,你如何能代表偉大的中華民族而向世人說話呢?臨別珍重,幸勿以吾言為河漢。(民國二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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