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一星如月》知識與智慧

──在中興大學的演講


英國劍橋大學開溫第士實驗室,在雷塞福時代,曾經有過一位研究X射線的科學家,司諾(C. P. Snow)。他又是小說家作了很多小說,後來又變成專管科學文化的政府官吏。他有過一陣很煩躁,說出“兩種文化”這麼一個名詞。因此近三四十年來,常有人提起及引用這個名詞“兩種文化”。

兩種文化這個名詞的誕生,可以說相當偶然。因為大物理學家雷塞福、大數學家哈代,在二三十年代當時,是名聞遐邇的人物。但他們在劍橋大學裏常常覺得文學、哲學、藝術等系的教授群跟他數學物理教授群不太一樣。好像這兩群教授彼此互瞧不起。雷塞福曾自豪的說:現在是原子時代的潮流,而這個潮流就是我。他倒是可以這樣睥睨當世,作此豪語的。因為他的每一發現,每一論文都在改寫歷史;立時影響歷史。他的實驗室中原子分裂的聲音在世界各個角落發生如雷的回蕩,但他卻不能使劍橋大學的文學、藝術、哲學教授群對他投出青睞。司諾當時是開溫第士實驗室的一名助手,後來是基督學院的院士,看到這種現象,因而有感;他的感觸是,也許文、藝、哲等等是一種文化,而科學是另一種文化罷!而這兩種文化有著基本上的不同,有著不能相通的地方。

                                                                                                                                    (劍橋大學)


我們乍看起來,文、哲、藝術的知識與科學的知識,在中學裏是不同名稱的功課,在大學裏是不同名稱的院系,在社會上是不同名稱的部門,但其為學術,其為知識,好像是相同的。

可是仔細一想,你就會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為什麼柏拉圖我們拿起來就可以看,就一直在引用,為什麼阿基米德我們只說他那個原理,再沒有什麼別的傳下來了。為什麼希臘的人文、制度、史詩至今為人所引證,而希臘的化學、物理則僅是一些名詞,其餘均不堪入目了。為什麼莎士比亞的幾乎每句話被世人反覆誦讀,而中世紀的煉金術幾乎完全不為人所知了。為什麼三千年前的莊子寓言還為人所樂道,而三十年前的化學元素只九十二種已落伍得一塌糊塗了。就是在一個普通家庭中,解釋一首杜甫的詩,子女要請益於父母;而算一題新數學,父母要請教於子女?一言以蔽之,有些知識,好像是變的很少,是越老越值錢;有些知識卻是變得很快,變的很多,是越新越可貴。我們於是慢慢感覺出來,真的,文、哲、藝術的性質,與科學的性質有所不同。如同站在涇渭交匯的地方,凝視這一半是清的涇水;凝視另一半卻是濁的渭水,兩水雖然流入一個河床中,卻區分得如此鮮明,如此顯著。


現代的文化學者,比如,哈佛大學的布瑞頓(C. Brinton)也愛把知識界一分為二,一種是累積性的知識;一種是非累積性的知識。

非累積性的知識,可以用文學的例子來說明。二千多年前,一位希臘文學家把一些觀念提出來從而闡明是與非,善與惡,美與醜等。二千多年後,我們所處理的差不多還是這些。在知識的領域裏並沒有增益多少。

累積性的知識則不同了,希臘科學家所談的星座,所談的物質的要素,所談的原子,現在不會有人重視了。換句話說,如果亞利斯朵芬,如柏拉圖,忽然降臨二十世紀,給我們一個演講。我們聽來還是頭頭是道。可是希臘科學家,比如阿基米德,如果忽然降臨二十世紀,他要補習許多物理上的功課,學習許多數學上的術語,才能與波耳或愛因斯坦交談。

或者我們用另一個方式說,一位中興大學的學生,並不比希臘的一位科學家聰明,但他比希臘科學家有更多的物理知識。他自然在文、藝、哲學上比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臘人知道更多的事實,但在科學上,他不僅是知道更多的事實,而且他明了更多事實間的關係,也就是他知道更多的定律,更多的原理。

這種累積性的知識與非累積性的知識的區分是非常重要的。這種區分絕對不是說科學好而有用,文、藝、哲學壞而無用,這只是說就累積而言,這兩種知識是顯然不同的。凡是有人說藝術劣於科學,或另一種人說科學劣於藝術,都是沒有注意這種累積性的區分,而隨便以自己習見的尺度來衡量別人的長短。

一個公平的文化學者,必須冷靜的正視,辨認,累積性與非累積性的知識,去追蹤它們相互間的關係,去研討它們對人類行為的影響。這兩種知識各有其重要性是自不待言的。

我們回顧過去三百年,可以說累積性的知識累積的很快,而過去三千年,非累積性知識累積的很慢,而快與慢,並不能以之為判斷優劣的標準。

我們有此衡度在心,現在就可以檢討這兩類知識對人類行為的影響了。對此一問題,已不只是個人的好與惡,團體的取與捨的問題;而是關聯到我們未來的生與死,存與亡。而這裏所說的未來,即是眼前的未來,不久的未來。



我們談到這兩種知識對人類行為所產生的影響,我想大家一定與我同感:那即是談虎色變。

現在大家公認,如火如荼的宗教改革運動對中世紀的破壞,遠不如科學所破壞的既劇且烈。牛頓的理論本來是物理界中的事,但他的影響卻是左右了三百年來的宇宙觀與人生觀。把來世上天國的人生觀,一變而為今世在地上建天國的人生觀。這個變化是空前鉅大的。達爾文的進化論本來是生物界中的事,但他的影響卻把進步的人生觀牢固的深印於人們的心中。福洛伊德的理論本來是心理學上的事,但他的學說如同顏料使一切衣裳都變了色;如同鹽粒,使所有食物都變了味。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本來是物理界中的事。但他的流風所及竟至吹入了法律的基本思想。這些影響,我們不僅是在感受,而是劇烈的在感受,一直的在感受。

我們再看一看非累積性的知識,我們如平心靜氣的檢討文學、藝術、哲學的歷史,也會發現同樣的劇烈震憾情況。

遠的說,如荷馬的史詩,比如伊立亞德,影響歐洲文化二千年。什麼是伊立亞德呢?是戰爭的故事,是英雄的禮贊,但那是藝術本身,影響並不大,並沒有好多人對此事感覺興趣。但由那故事中人們所引伸的結論卻是劇烈的。什麼結論呢?即“戰爭是人類的常態,和平是短暫的休歇。”這種結論影響西歐文明三千年。可以說每個歐洲人,都流著這種思想的血!

再舉一個例,梭羅用二十幾元在華頓湖邊蓋了一個小房子,釣了兩年魚,種了二年豆,因不交稅,坐過一天牢,但他的不合作,抵抗宣言與華頓湖邊的日記,影響所及是甘地使那麼大個印度獨立了。

羅素在所著哲學史中把拜倫立一專章。拜倫並不是第一流詩人,更不是入流的哲學家,羅素闡釋他的理由,是他的影響無與倫比,沒有辦法不提出他來專章討論。

最近美國大選出了一匹黑馬,卡特,誰又知道影響卡特政府最大的書,竟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

我們隨便從不勝枚舉之例子中,舉出這幾個好玩的例子來,主要的意思是在說明非累積性的知識,更有天翻地覆的影響。



但是,不論在科學中,或在藝術中,科學本身或藝術本身是一件事,從它們的本身中引起的聯想,或引出的教訓因而產生鉅大的影響卻是另外一件事。本身與教訓之間是不大有堅強的連鎖的。不大有共同的基礎的。有時這些聯想與教訓甚至可以說是荒唐的。可是因此而產生的影響力卻不能忽視,不容忽視。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前者是物理界的觀察與事實,後者是所引出的教訓,但二者之間的聯系是很脆弱的。但你能說這句話沒有影響中國幾千年嗎?莊子看到山中大木,因成材而被砍,看到家中小鳥,因不鳴而被殺。因而說出一套倫理,即作人之道在材與不材之間。這種觀察與因之而生的教訓之間的聯系,也是非常脆弱的。但你不能說它沒有用,甚至可以說它太有用了。

馬列主義者們,因人類億萬年進化史實的達爾文學說,得出一大堆教訓,從而推出鬥爭的哲學。生物界的學說與從它那裏所引發的教訓之間,也是非常脆弱的。我們甚有理由說這簡直是荒唐的。但其影響之大,已不必說了。索忍尼辛最近對甚囂塵上的“善惡的相對性,法律的相對性”等之荒謬絕倫,大肆抨擊,他是可以如此嚴厲的抨擊的。因為這些法律界的相對論者是得自物理界的事實,在物理界中接近光速的範圍內,在不同地點測同一速度時,是不相同的。但由物理界中這一現象搬到法律上來,二者之間的聯系是太脆弱了。可是這一事實,竟使索忍尼辛恨到切齒咬牙的程度。

不論由一個科學的事實上,或由於一首詩上,或由於一部小說上,甚至由於一童話上,引伸出另一套教訓來,都是可供參考,不可以供論證的。但人類的心靈卻專愛在一件藝術品前與一件科學新發現前,引發教訓。比如我們在問:紅樓夢究竟是在說什麼?畢卡索究竟是在畫什麼?在文藝批評界,對這種問題與這種態度,叫做對藝術的糟踏,同樣的,我們問相對論究竟給我們什麼教訓,進化論究竟給我們什麼箴示?這類問題也是對科學的糟踏,糟踏縱然是糟踏,但這種糟踏,從未間斷過。甚至在音樂、雕刻、分子構造中,人們偏要在裏面找教訓,找不相干的寓意。

一位政治學家巴瑞圖(Pareto)看到這種情況,說過這樣的話:

古時候,希臘的水手們祭祀海神Poseidon,所謂海神在今日看來是不可能證明其存在的。因為水手祭祀海神,而使自己信心大增,紀律良好,合作無間,因此平安的渡過了海險。既然Poseidon是如此有用,那麼可以說Poseidon是真的。

一個荒唐的笑話與無稽的謊言,如果只拿它對人類所產生的效果來論斷,有時也可以變成真的了。



所以說,知識本身是一回事,從中引發出教訓是另外一回事。知識不論是累積性的,或非累積性的,都能產生鉅大的影響。累積性的知識不能剝奪非累積性的知識發言的權利,正如非累積性的知識不能剝奪累積性知識發言的權利。因為就學術本身而論,各人幹各人的事,無資格批評對方,而引伸出教訓而論,影響與本身間都是連鎖極脆、基礎極薄的。

人類是很可憐的;人類的今天是尤其可憐。十九世紀盲目樂觀的夢破了;二十世紀初期天真進步的夢破了,天上的天堂變成地上的天堂的夢也破了。幸福計日可待,平等指日可期的夢也破了,大家在累積性與非累積性的知識中尋取靈感,吸取教訓,是無可厚非的。但不能不以謹慎與誠實的態度,作小心仔細的檢證與努力。

目前最可怕的,也是歷史上空前可怕的;是以高喊的聲音壓下自己的空虛;明是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所知,卻偏作解人,橫眉怒目要發揮“正義”的火氣,剝削了別人發言的權利,弄得大亂的天下更加紊亂;不堪的時代更加不堪。



東歐流行一個笑話:

“什麼是哲學?”

“在一黑屋中找黑貓。”

“什麼是馬克思哲學?”

“在一沒有黑貓的黑屋中找黑貓。”

“什麼是馬克思列寧哲學?”

“在一沒有黑貓的黑屋中找黑貓而且大喊‘我已找到了。’”

──民國六十五年十二月於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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