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一星如月》煩惱與創作

──答一位小朋友

是十幾年前了,我曾翻閱一本關於講伽利略的小書,是談伽利略身世、經歷與發現的故事的。但在一開始卻是描寫一位青年在橋邊,想跳下去自殺。那就是主人翁伽利略了。伽利略像每個人一樣,同樣起過對人生的厭煩,泛起自殺的念頭,可是這個念頭一轉成就了驚天地泣鬼神的科學事業。

據說,哥德寫“維持的煩惱”前,也是要自殺,寫出來當然也就不自殺了。近來看到一本關於哥德的書,關於哥德在寫維特煩惱以前想自殺的事,並未見明文。可是卻描述他老年的煩惱心境,他的浮士德的後半寫得那麽深刻,多半是在死的陰影與老的泥陷中醞釀出來的。

我們中國古書上,有左丘失明而著國語,司馬遷遭辱而著史記,一個人已到了山窮水盡的絕望邊緣,而能突然化為柳暗花明的新境的,只有一種力量可以辦到──就是創作。

我所舉的是些極端的例子,在平常人的平常經驗中,又何嘗不如此。有時我們心潮洶湧,山雨欲來,不期然的問自己,人生究竟為什麽,人生的路又為什麽如此泥濘,如此狹窄。想不通,甚至想不開都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可是,這時,也許因為解了一道數學難題,作了一有趣的實驗,或者畫了一幅畫,寫了一首詩,忽然心情就會開朗起來,那些泥濘而狹窄的路,忽然變得平坦而寬大了。

所以,大至於學術上、藝術上的成就,小至於社會上學校裏的生活,如果沒有個人創作的成分存乎其間,都是半死不活的。人生與狗生或貓生所不同的就在這些極細微的地方。

小孩在沙灘上堆沙,並不止是堆沙而已,主要是他創作的想像,一如牛頓在蘋果樹下拾蘋果,並不只是蘋果而已,還有牛頓的思惟。從小孩到牛頓,他們在享受創作的喜悅,而這種創作,是人類所獨有,是在狗生貓生中所不見的。

但是人類一旦失去自由創作的環境就會如大人不讓小孩玩沙一樣,始以嚎啕大哭,終至於憤怒反抗起來。

把一個人的一生從搖籃到墳墓,都一一的安排適當,一百年來誤以為是人生理想,其實這只是一種浪漫詩情。開路的幾個人,也許還值得大聲呼號的追求,而在後面跟來的人看來是索然乏味的。因為那種社會是一種死的社會。

歐威爾描寫獸畜農莊,就是這樣一種社會,農莊中生活的一切都要聽命於幾個豬的領導,一切條例都是幾個豬規定出來。即使這個社會能勉強維持於一時,也是一非常貧乏而蒼白的社會,在這種社會中,感到無“路”可走是正常,如竟日有路可走倒是奇怪的事了。

五六十年前了,中國有一次人生觀的大論戰。有人說,人生是漆黑一團,有人說是唯物主義,有人說是科學至上,有人說是富國強兵。打來打去,最後都歸到了柏格森的哲學上去。八方參戰的人忽然若有所失的齊聲納罕,“為什麽談人生觀的官司,卻打到柏格森身上去了?”現在細看起來,卻也並不是很意外的結果。因為柏格森還註意到人生與創作之間的消息,其余的聚訟紛紜,不過是糟粕而已。

──一九八◯年五月六日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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