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附近有間鹵味店,賣些北平的熏雞、醬肘之類的熟食,我有時下班晚了,便去買一些來當做晚餐的主菜。

我帶一只方形塑料盒去,既不用他們的紙盒,也免了塑料袋,回家上菜的時候,也不必換盤子。

這家鹵味店號稱北平口味,從前也的確是北平人在經營的,但裏面的成員如今已換上一批客家女人,眾女將挽抽揮刀,有如一批娘子軍。

“一共二百零六元。”櫃台上的女子飛快的切好了肉,朝我嫣然一笑。

我急忙掏錢,她卻像校長嘉許小學生似的,說:

“算二百好了,六元不要了,難得你這麽有環保概念,如果大家都像你就好了。”

我被她讚美得飄飄然,而且,我不能忘記,她贈送給我一筆小小的環保獎金,她減了我六元。

六元,是多麽小的數目呀!可是我興奮莫名,回到家裏更是大肆宣揚,告訴家人我今天得了一筆獎金。跟兒子通越洋電話也不忘提一提,他們都不十分了解我為什麽會為六塊錢興奮成那個樣子。越洋電話那麽貴,每講一句話就值六塊錢了。

從政的人,不知出於真情或假意,老是把“愛台灣”掛在嘴上,“愛台灣”基本上是一種心情,不是一種政見或專利。

對我而言,最具體的愛台灣的方法就是“節省能源”“少造垃圾”“避免汙染”。這一點,我竟沒看到幾人真能身體力行。成天把垃圾往台灣這塊“福爾摩沙”島上堆上去的人,怎麽還能厚著臉皮說自己在愛台灣呢?福爾摩沙如今已因過度文明產生的垃圾,而變成“伏爾魔殺”了。

在“垃圾罪孽”裏面最容易自我克制的其實就是塑料袋。記得幼小的時候,跟大人上市場,拎的是蒲草編的菜籃。買豆腐買豬肉,自有翠綠的芋葉來包裝,而芋頭葉是可以回得去的,可以回歸泥土母親的元胎中去。

又記得讀《儒林外史》中的王冕故事,王冕為人放牛,偶有些主人賞的肉食,便用荷葉包了回家去孝敬母親。

余光中的詩,孩子小時我曾教他們背誦的:


那就摘一張闊些的荷葉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夾在唐詩裏

扁扁的,像壓過的相思


荷葉是多麽好的包裝啊!

粽子是用竹葉包紮的。

原住民的竹筒飯是用竹節包裝的。

酒,則灌在葫蘆裏。

總之,古人硬是有辦法找到美麗實用的包裝。

塑料袋卻可惡可憎,如癌細胞愈腫愈大,永不消退,終而與人偕亡。

我因而帶著盒子帶著罐子去買菜。對我而言,要做環保就得麻煩,就得不方便。而麻煩,不方便,恰恰好就是“愛的高昂的價格”。

每當商家問我幹嗎不肯拿一個塑料袋的時候,八成旁邊會冒出一個幫我說話的人:

“人家在做環保啦!”

我為這一聲解釋而深深感激。何況,運氣好的時候,居然還能得到六元的獎金。

我生平所獲贈的獎金中以這一筆價值最大。

——原載1995年12月11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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