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現身在餐桌邊時,很像一個紳士,溫情而憂郁,憂傷而從容。有時候他會帶著他的小銀,從窗戶外面走過,我聽不見他的聲音,小銀一直很安靜,即便踏碎了月亮。小銀有踏碎月亮的力量。既不是鐵,也不是水銀。我的屋子外面沒有草地,這幾天的天氣總是不好,雨持續不斷的下著。可能還會延續下去,我想,很可怕的持續的力量。院子里的老太太不能看書了,她坐在門口,望著外面的雨,有時候發呆,累了就打一會兒的盹,希梅內斯和小銀不會打擾她。她安寧的像只失聲的孔雀,雨阻斷了她的想象。我走上樓梯的時候,她會伸長身子來望著我,我懂得她的好奇,但仍然一步一步的走了上去。既不想和她打個招呼,也沒想過留下來陪她一陣子。

天氣晴朗時,她喜歡坐在院子里,拿著放大鏡看書。風從她的頭頂上吹了過去,只是一些過去時光,過去的玫瑰或者是香精,她扔在角落里。俯下身子,然後不冷不熱的愛。如果她像個孩子一樣的吃著糖果時,神明就騎坐在她的頭頂上。俯視,並且愛好就是憐憫。但是她看不見希梅內斯,也看不見小銀。屋子的水可能熱開了,一位傭人在她的身邊跑了過去,很像一場讓人措手不及的暴雨。


我們提倡的無限可能,在這里,可以無限地擴大,或者縮小。傭人回屋之後,她躲進了屋子的任何一個角落。事實上,我願望:她消失了,永遠不要回來。這符合了物體變更中的隱匿,神秘以及真相的可觀性。作為消費死亡或者時間的主角,我覺得消費比消失簡單,死亡比時間更加容易,或者不能這樣比喻。我看見小銀的時候,同時看見了希梅內斯的存在。這種隱秘的聯系使得語言與意識本身,都存在無限的可能性,而且也更有可比性。前者印證了後者的真實,真誠,自然與中肯,後者提供了神秘,消費,觀念,經驗與自由。其後才是物,我是說感覺,而非存在。


我讀《喇嘛莊》的感覺也是這樣:不斷地被帶著走,起先是跟著語言走。我總是這樣:被各種各樣的語境所吸引,然後追隨它的腳步,走到這里或者那里,走到不同的國度里面,度過一段愉悅的時光,然後回到現實主義中,心懷感激的過上一段了無生趣的日子之後,會回到體驗過的經驗語境中,直到再也找不到愉悅時,便出現前所未有的厭倦。過度熟練的語境,對我來說,是一次災難的體驗。但是生活例外,在蘇非舒的語境之下,是生活的重現,它們引領你走進生活,走進過去,走進回憶。這種回憶也僅僅是回憶,沒有獻媚似的爛抒情或者其他爛腔調的哭戲。大眾哭或者笑,不應該由一次爛煽動的氛圍決定。蘇非舒把它定格在流動的畫面上,如果只是為了自己的回憶,我們完全可以做點,或者看點其他的。蘇非舒所帶動的回憶,好便好在只有帶動,沒有強行的走入或者介入。溫情打破了一切鐵的規律,它出現在葡萄架或者其他日常生活當中,自然、輕巧,進入的悄無聲息,這種力量是可怕的。但給予與接受都不會受到自然的傷害,如果在大地上走動,誰會不帶一絲風呢?我想《喇嘛莊》正是如此。


2


這是一次自然的走動,在日常生活當中,從一次意外走進另一次意外,完全不必花費什麽心思。這種正常的走動使得我們更加虔誠的看待周圍的事物:一切可以復原的,都來得及。等待,理解,甚至是終極。蘇非舒走在密集的事物中,觀察,記錄,還原。某種生活對於我們的重要性以及價值對於生活的回聲,都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力量。是的,一切物體的變更不在預料之中,苦難者更加苦難的原因是失去了生存的重力以及勇氣,而且因為我們更加迷惘不清。復雜的事物讓一切呈現出了迷惘的局面,語言只是一切事物的開頭,沒有代表性,如果它的服務性出現致命的繁復之後,我們前面其實也就是一團霧。邊緣在前,巨像在後,而且始終不清,這是終極。如果我順著這張梯子往上走,仍然可以清楚的看到這樣的畫面:雨水流淌在屋子之外,玻璃窗的後面,女主人庸懶的畫著畫。她的女傭走到窗邊,她為主人描述著外面的世界:比如說走在雨中的馬瘸了一條腿,馬車夫是一個胖子,他的服飾很邋遢。一個孩子在他的身旁跌倒了,他可能會拉他一把,也可能不會。他對他的馬大聲的呼叫著,馬靠在一棵樹下,任憑他怎麽驅趕,也不肯再走半步。馬車夫發怒的時候,看起來卻很像是在哭。他低著頭,哀聲哀氣的與一匹馬說話。孩子自己爬了起來,竟自離開了,他似乎還很勇敢。馬車夫在哀嘆了幾聲之後,開始拉著一匹馬在雨里走。女傭關上了窗,她泄氣的說了聲:今天恐怕不能出門了,便轉身拉開了門簾,她去了廚房或者別的地方。女主人畫了一匹馬,一個馬車夫,一個小孩,但是她看不清雨是怎麽回事。所以留白比影像更加整潔,有理,而深得人心。這是意外的好處。


蘇非舒的物態中幾乎不存在意外的變更或者是生長狀態下的意外。物是一種樸素主義,但蘇非舒的說法有點兒自相矛盾。他最早的那個宣言(《由物及物或詩的終結》),我也覺得有點自相矛盾,但後面的有些理論文字沒全部看到。不過他的想法在慢慢的健全,後面的想法比前面的規整了很多,前面空乏了些,也更加虛無,後面是實在,沈澱以及積累的綜合。比如他說:“詩是這個世界上沒有的東西,因此,詩不是物,詩是物的不可能。”這樣的言論看起來總是感覺怪異和充滿瑕疵以及歸屬中的貧乏感,詩來自所有的可能之處,這個可能是一種總和,空間上的折疊與影射。漂浮的東西,很難堆積到嚇唬人的地步。這種力量耕植在人心之中,人們有時候甚至來不及受它的影響以及作用。我起初看到蘇非舒的物主義時,非常尊崇他個人,但不認同他的主義。現在好轉了一些,覺得他的物主義有可行的地方。因為它是一種繁復之後的回歸,蘇非舒的願望無非也就是這樣:直接、簡單、具體、準確。這種觀念其實並不是新的,只是被重新提起,然後實行。在遠離語言的多義性、歧義性的地方,與世界重新見面。但它仍需面對更多的東西,比如說陳舊觀念的乏味性,它的來臨,仿佛一場細雨的降臨。然而干旱已久的泛文化時代,需要的是比過去更新的觀念與神經刺激。它的復蘇只有等待,機遇,時間的綿長性中,才能在苦難與乏味的雙層面具下重新炸開另一輪世紀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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