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柯克·瑪麗伯沙銀行奇案(中)

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含溴礦泉水對人的精神會產生什麽作用。

反正喝了這種東西後你要自殺就難了。

你辦不到。

你感到非常舒暢。

總之,在人造礦泉水、輝煌的燈光和靚麗的姑娘們的共同作用下,郁悶和氣惱被一掃而光了,帕普金開始感到一身暢快,精神大振。他才不在乎世界上有多少勃朗寧哩,讓他們滾蛋吧——至於說那個詩人,他算什麽東西?讓他見鬼去吧!詩歌是什麽玩意兒呢,呃?——不過是些蹩腳的押韻而已。

於是,信不信由你,大約十分鐘以後彼得·帕普金又離開了藥店,徑直朝佩帕萊府奔去。管他有詩人沒詩人,最得要領的是,他帶去了從文略特店子里買的三大塊冰淇淋——每一塊都分綠色、粉紅和褐色的三層。他剛好在勃朗寧的詩句越來越乏味的時候趕回了遊廊。由於喝了人造含澳礦泉水,他此時頭腦還怪興奮的。當他拿出冰淇淋的時候,讚娜喜出望外,馬上跑去拿盤子和匙子。帕普金跟過去幫她,他們倆一起把匙子之類拿了出來。他們笑得那麽開心,那快樂無比的狂勁兒令人嘖嘖稱奇。要知道,姑娘們才不需要喝什麽人造含溴礦泉水哩。她們體內時時刻刻都飽含著這種東西。

至於那個詩人嘛,讚娜告訴帕普金說詩人已結婚,那個歪斜著腦袋的矮胖的小女人就是他妻子,你能想象出這時候帕普金心情如何嗎?

他們於是吃了冰淇淋,那個詩人吃得最多——成桶成桶地吃才過癮哩!大凡詩人們都有這種胃口,他們需要這樣吃。吃完之後,詩人背誦了幾段他自己的詩,帕普金發現自己錯看他了,因為他的詩句確實漂亮極了。是一流的佳作。那天晚上帕普金興高采烈地回了家,把氯仿忘到了九霄雲外,結果他沒有自殺。但像所有墮入情網的人一樣,他還是為此付出了代價。

我沒有必要詳盡地介紹帕普金先生後來的幾次自殺了。因為它們的動機和方式與前面講的基本相同。

有時候,他會在半夜里走出臥室,到樓下的銀行辦公室去拿他那支防範不測用的左輪手槍,準備用它來了結良己的一生。他能看見第二天的報紙以下面的通欄大標題報道此事:

年輕有為的銀行職員飲彈身亡

腦漿塗地

但用槍射穿腦袋響聲太大,怪嘈雜的,帕普金很快發覺只有特種腦袋才受得了那種吵鬧。因此他往往會在半夜過後躡手躡腳走回去把槍放回原處,同時決定改成投河自盡。然而,每一次走到奧莎威皮河上的特雷斯托橋上,他都發現在那兒投河很不合適——橋太高,水太急太黑,激流太令人毛骨悚然——一句話,根本不是投河自殺的理想場所。

他意識到臥軌自殺要好得多,只需在鐵路邊等著,待到一列快車開來時往輪子底下一鉆,就一了百了啦。然而,盡管帕普金經常抱著這種想法等待列車開來,但是他始終沒找到那對適合他的輪子。再說,要區分出到底是一列快車還是一列高速貨車也實在是難。

我本來不想多說這些自殺未遂的事兒。我之所以還是要說,是因為其中的一個自殺企圖最終使彼得·帕普金成了英雄,從而為他和讚娜·佩帕萊那錯綜覆雜的愛情糾葛徹底解決了問題。此事純屬偶然,它使帕普金卷入一樁最難偵破的銀行奇案並成了其中的中心人物。這一案件使不少足智多謀的最優秀的法律人才束手無策,盡管他們在國內屬於這一最富於挑戰性的行業中的佼佼者。

事情發生在一天夜里,帕普金決定到樓下的銀行辦公室去拿他那支左輪手槍,看能不能用它把腦漿打出來。正是在這個晚上,消防隊員們開了一個舞會,讚娜和城里來的一個陌生人跳起了四次舞——那小子在大學讀四年級,天南地北什麽都知道。帕普金實在感到忍無可忍。那天晚上馬洛里·湯普金斯外出了,帕普金回來時銀行大樓里只有他孤孤單單一個人,看守人吉里斯住在大樓後面加建的小屋里。

他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埋頭沈思了好幾個小時。有那麽兩三次他拿起了一本書——後來他清楚地記得那是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他試圖讀下去,可是又感到它毫無意義,瑣碎極了。然後,出於一時沖動,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摸著黑走下樓梯,朝銀行的辦公室走去,準備拿起那支左輪手槍當場把自己干掉,讓人們第二天早上發現他的屍體橫躺在地板上!

那時候夜已深而又深,空蕩蕩的銀行大樓像死一般寂靜。帕普金能聽見樓梯在他腳下吱嘎作響。正當他往下走的時候,他覺得他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像是開門或關門的聲音。不過,聽上去不像通常那種清脆的關門聲,而是一種低沈發問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地下室里關保險箱的鐵門似的。帕普金打住腳步,站在原地聽了片刻,他的心怦怦直跳。然後他靈機一動,脫掉拖鞋,悄無聲息進了一樓的辦公室,從他那張出納桌里取出了那支左輪手槍。他緊握著手槍,凝神屏氣地聽後樓梯上和地下庫房內有什麽動靜。

我該先解釋一下,瑪麗波莎匯兌銀行的辦公室都在一樓,與街面平齊。一樓下面是地下室,地下室分成很多低矮黑暗的小間,地上鋪著石板。這些小房間里放著好多不用的辦公桌和箱子,箱子里則裝著一捆捆的舊賬本之類。銀行的金庫正好在其中某個小間里,值此秋收時節——糧食收割和買賣季節——金庫保管著一捆一捆的鈔票,少則五十元一紮,大則十萬元一捆。除了外面街燈的陰暗反光,金庫里沒有任何亮光。昏暗的反光斑斑駁駁,滯留在庫房內的石地板上。

我想,當彼得·帕普金緊握手槍,站在銀行的辦公室里嚴陣以待的時候,他一定把他當初來這里時想達到的傷心目標忘得一干二凈了。此時此刻,什麽英雄呀、風流韻事呀,他統統忘到腦後去了。他的整個心身都在警戒著——深夜的死寂更是繃緊了他的每一根神經——他全神貫注,提心吊膽留意著他從銀行的地下室和後樓梯聽到的各種聲音。

片刻之間,帕普金明白了形勢的嚴峻,那就像白紙黑字一樣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忘記了當不當英雄之類,只知道銀行的地下室里存有六萬元巨款,而他每年拿八百元錢正是為了看守它的。

彼得·帕普金只穿著襪子站在那兒,他豎著耳朵捕捉各種聲音。在穿過窗戶照進來的昏光之中,他的臉色一片死白。他的心臟像錘子一樣在狠狠地敲他的肋骨,但在他那顆猛烈跳蕩的心臟里,湧流的是大英帝國的四代忠臣的熱血。強盜要想從瑪麗波莎銀行搶走那六萬元的巨款,他必須先跨過銀行出納員彼得·帕普金的屍體。”

帕普金沿著樓梯而下,朝地下室里銀行金庫所在的那個房間走去,他腳步穩健有力,和他的祖先們當年在閱兵場上的步伐一模一樣。要是他知道就好了,正當他走下金庫前面的樓梯的時候。另外有一個人正貓在後樓梯邊的通道的陰暗處。這個人也手握左輪槍,而且,不管是不是罪犯,他的臉部表情也和帕普金的一樣勇敢。當他聽見出納員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時,他側過身子,一聲不響地在門口的陰暗處等待著。

確實沒有必要嘮叨所有這些細節,它們唯一有趣之處是可以讓我們看到,一個穿著燈芯絨吸煙服、只穿襪子沒穿鞋的銀行出納員怎麽有時居然也能變成英雄,成為瑪麗波莎的姑娘們所夢想的那種非凡人物。

所有那一切一定是發生在夜間三點鐘左右。看守員吉里斯後來的證詞證明了這一點。第一次聽到響聲的時候他看了一下表,他注意到是兩點半,他知道他的表三天前慢了三刻鐘,後來又走快了,一慢一快相抵,想必是三點鐘。吉里斯聽到銀行里有腳步聲,便拿起手槍下樓去了地下室,當時的確切時間在後來的法庭盤問調查中頗有價值。

不過不用著急,還是聽我慢慢道來。帕普金來到銀行的保險櫃前,在它前面跪了下來,在黑暗中摸索著被砸的鎖。正當他跪著的時候,他聽見背後有響動,他跪著轉過身去,看見那個竊賊躲在過道的半明半暗處,手里的槍閃著亮光。接下來就是瞬息之間的事兒了。帕普金聽到一個聲音,是他自己的聲音,但聽上去是那麽陌生、空洞,那聲音喊道:“放下槍,否則我開槍了!”正當他舉起左輪手槍的時候,他眼前閃過一團眩目的火光,隨即彼德·帕普金——瑪麗波莎銀行的助理出納員——往前一傾,倒在了地板上,不省人事了。

講到上面的地方,當然,我應該結束一章甚至一部書的故事了,或者至少該用沙袋敲敲讀者的腦袋,迫使他停下來並且想一想。公平一點說,我們應該就此打住,從一數到一百調劑一下,或是起身到街上去散散步,要不就是在腦海里自己描繪一下現場的情景:彼得·帕普金躺在銀行的地板上,一動不動的,雙臂伸向兩邊,左輪手槍仍緊緊地抓在手里。但我還是沒法打住,忍不住要繼續講下去。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的時候,匯兌銀行的助理出納員彼得·帕普金在銀行大樓的地下金庫被劫匪槍殺的消息傳遍了瑪麗波莎鎮。另外有消息說,銀行看守員吉里斯也在樓梯腳被槍殺了,劫匪搶走了五萬元現鈔,現已逃之夭夭。還有人說,劫匪在人行道上留下了一行血跡,警局方面帶著警犬到鎮子北邊的大沼澤追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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