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鄉愁,對我而言,大多時候只是某種童年的味覺。

記憶中的那些口感,在被歲月發酵後往往形成經久回味的芳馥,於只身遠遊的路上,時時誘發你“不如歸去”的念頭。

我已經走遍了這個國家的絕大多數地方。當對未知事物的嘗鮮渴望漸漸饜足之時,我知道我的青春業已耗散在穿州過府的五味百感中;這時,鄉愁開始從舌尖上漫漶而來,在枯澀得近乎麻木的味蕾上綻放出懷鄉的憂郁――我知道,我於此際開始衰老。而一根老了的舌頭,則會像蛇信般搜索回山的徑路,它似乎比身體還更需要故鄉的飼養。如果不能找到孩提時的食單,也許就會枯葉般迅即隕落。

我所成長的時代仿佛正是這個國家的漫長荒年。那是在跡近窮壤的鄂西南邊地,一個土苗漢侗雜居的小鎮。原鄉民在遙遠的古代,大抵曾經被喚作“武陵源中人”,抑或在書卷裏有過鮮衣美食;但在我斷奶之後,體味到這個世界的卻是粗食雜糧――在那個年代,山胞們多無主食和配肴之分,而菜譜一說,則肯定奢侈得聞所未聞。

比如土豆紅薯這些分屬菜蔬的作物,那時多是平民人家活命的晚餐;而一碗湯面,往往竟然成了重情講禮門弟待客下飯的主菜。盡管如此困頓,但依舊有許多當時或者用以度荒果腹的野菜,居然裝點了我們的簡單生活,並構成我的童年味覺,成為今日鄉思中津津有味的美食。

我懷念故鄉的食物首推由“蕨”衍生的幾道村肴。

其一曰涼粉。這幾乎是父母在夏天的最高獎賞――給五分錢,去街上買一碗,絕對在半秒間吸溜得一幹二凈。這是用山中的蕨根搗粉攪糊後用漏瓢制成的粉條,然後用自制泡菜的酸水加上辣椒粉勾兌即可食用。這種涼粉色近褐黑,需以涼水洞的山泉浸泡,但最關鍵的是泡菜水中必須有花椒葉,這是區別地道與否的秘方所在。

其二曰蕨苔。也即蕨長出地面的那部分,約尺許,色青紅,不蔓不枝,頭卷曲如問號。現在收購出口的薇菜,即是將蕨苔采來撣水曬幹後的成品。這樣的幹菜雖然富營養,但並不好吃。我所懷念的則是新鮮的蕨苔,剖開有滑膩粘稠的汁液,食前需要先用水稍煮一煮,再撈出炒鲊海椒面和臘肉。撣水乃必要工序,可以去其澀,之後則口感極好了。

其三曰蕨粑。原材料也即蕨根粉,在攪糊時兌以剩飯,凝結曬幹,食用時切片炒肉;肉最好是鄉民放養的山豬,用柏樹枝加核桃殼熏制的陳年火腿,兼及肥瘦。當然這道菜,一般則只在逢年過節的席面上才會搬上。

蕨,原是山野間的一種尋常植物,但早在商周時代,就已然進入中國人的食譜,其學名謂之“薇”――它幾乎貫穿了我們整個文學史。商遺民伯夷叔齊兄弟,“義不食周粟”,躲進首陽山中,靠的就是“采薇”而食。之後的詩人呼喊著“采薇采薇胡不歸”且“長歌懷采薇”時,已經不再是災年裏的口腹之念,表達的卻是一種隱逸的懸想和對當朝者的不合作立場。也許正是因為有“蕨”在漫山遍野的卑微存在,才能使得代覆一代的讀書人還能勉強殘留一點決絕的風骨,在饑餓的肚腸和空虛的精神之中找到最後的依賴。

多數人在榮辱沈浮的命途中,都會忠實於童年的味覺――這是一種構成出身的元素,同時還可能是一種人生的底色和立場。毛澤東位及九五之尊,萬變不離的還是紅燒肉和辣椒,一份鄉村小地主家的食品趣味,大抵也決定了他一生的選擇。而晉朝時的大官人張翰,則可以在秋風起時,因為想念故鄉的鱸膾蒓羹,自謂“人生貴得適意耳,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然後竟然掛冠歸去。

許多年以來,我像米蘭昆德拉所說那樣――從一個酒杯走向下一個酒杯――似乎已經嘗遍了生活食色。貧困童年時墊下的野蕨村蔬,仿佛一直耿耿於懷未能被塵世的珍肴所消化,且固執地在我飄浮失重之際,提醒著我的味覺。也許正是那些古老的養分,一直支撐著我的身心,使我在懷鄉的饑餓時分,要不斷地反芻這些隔年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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