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沒有離別,也許就沒有老李唯一留下的這幾十封信。如果處在今天這個電訊發達的時代,大抵也不會殘余下這些文字。假使連文字都消散於歲月的風暴中,有誰又能證明他曾在此濁世小駐。

我們在各自的故鄉等待著命運的發落。老李回到了建始三裏壩的香樹灣,那是一個我至今陌生的所在,他又象一個農民一樣為他父兄扛起了鋤頭。夜裏,在昏暗的燈下,他寫了給我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說-----

“我家裏分得薄田數畝,有點忙不過來,恰值我待業回家,能不以一次等勞動力頂上去乎?這幾天汗流如雨,算是大力改造世界觀了……在教育局的座談會上,如同填自願格式一樣,我要求下鄉教初中,只是不想回三裏。看來局裏可能滿足我的請求。將來的事,誰也難以預料,我求得清凈則心安無恙了。臨行前夕,王新勇老師說過兩句話:”你有點骨氣,很好,也要現實一點。“句一也。”終身大事不能置之不顧,到人間來一場不易。“前一句有點朦朧,次日就明朗了,後一句很懇切,我不會不感動……

女同學中不少人多久以來認為我怪誕,因為我對女同學一直太冷。我知道自己不易被人理解。所以不責怪她們。我取的態度是尊重她們的大多數,但尊重畢竟與親昵有別。存在決定意識。我希望她們能原諒我。我說的這個原諒,最好莫過於忘記。忘記,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累極了,寫字手抖,高水平加悠悠搖晃,書法甚佳,見賞。]”

我收到老李的信總是即覆的,當時寫了些什麽,至今卻是茫然。現在坐在異鄉的燈前,撫看著23年前故人的手書,薄薄的箋紙象一篇枯葉,墨色也日漸黯淡如我們已逝的青春,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啊。

 

十六 

80年代初,社會突然開始重視大學生了----尤其教育口,十分缺人。但那時教師待遇低,文革形成的社會地位也低,因此我們都不願當臭老九。我們班的官家子弟特多,各挾背景,都想留校。真正有才的也不好留了,大家一視同仁----全部分去當老師。一個月後,基本都各就各位,只有老李在建始還沒著落。

窮人最需要工作,老李隔三擦五跑到縣教育局去打聽,總說讓他再等待。這個毫無關系也毫無“追求”的老實人,他不知道命運又將如何作弄他。最後,局長親自找他談話----你的檔案被組織部調過去了,你到縣委去工作,好好幹。這個對所有人皆可謂喜出望外的消息,對老李卻如重雷轟頂。他久久沈默,然後乞求不去,甚至潸然欲淚。所有人皆不解----這個去處意味著踏上仕途啊,多少人借此改變個人和家族命運。但老李卻真誠地拒斥這一高就。局長自然不敢得罪縣衙,他也不能辭職----那年月要工資養家啊。老李只好怏怏赴任,當夜給我一信,結句謂-------“寫到這裏,煙已抽完三支。這時刻雨已經住了。昨天晚上揩濕的手帕就擱在我身邊的洗臉架上,我把剩下的淚水通通咽下,這就去洗那手帕。”

我分到了縣教研室,馬上參與全區先進教師表彰會的材料班子,然後驅車於山路上,然後象驚險電影一樣翻了下去。我醒來時,看見萬科長空空蕩蕩的頭顱對著我的血眼,腦漿濺了我一身。。。。。。

我只能仰臥於床兩月。老李說來看我,後又來信說走到恩施,卻又搭便車回去了。以後我才知,他到恩施車站排隊買去利川的票,排到窗口,才發現錢包被人偷了。無奈,他只好又回去了。古人說----雪夜訪戴,興至而往,興盡而歸,何必見戴。老李正是這樣的高致。

 

十七 

先轉錄老李在我養傷時的一封信,大家也好看看他的文筆和思考-----十二月七日書抵,今八時半取閱。為我弟轉危為安幸之,乃不顧左右而速答。

貴恙車禍所至,且有傷於頭顱者,吾意非憂思宜也。亦當靜養,俗務不必強為,雅行應止適可。杯盞間事,他日覆加,今請避之。笈中或有消閑珍本,間時而讀,得一笑而後暫釋之,不得苦索經卷奧旨。吾歷好詩余,草賦數言以奉,意在助弟遣向日郁悶,敢煩即和之乎?弟少減痛楚,已就筆硯,吾以己之所好累弟矣,愧之愧之。

又承問下界事,渠儂擾攘,間有入於耳膜而震動者,吾辨之非清,無所用心使然也。“風起雲湧”之謂,或有過當。系之以繩,塞之以籠,渠儂奈何?譬如出版結社,現代各國均稱自由,付諸實踐乃成畫餅。畫餅尚無功亦無過,向見之,查過已不叠。今有“現法”,憲法幹甚事?……吾不準出某冊,弟何處印行去?此“現法”較大批判倍有功勳,幸甚天下,天下幸甚,美哉現法也。或曰,書自有不可出者。試觀之,前年似有濫出之勢,性展覽亦見於書市,今或稍減,官報斥之乎?官會批之乎?間有人出言辯人性獸性,言微而力弱,先排於末版之隅,後消跡矣。至於觸我權勢者,一文可受累牘斥,一書可受百會批。京師如是,我荊江兩岸急趨奉之。《舉手制止》為一靶,《父老兄弟》為一靶。“風起雲湧”之謂,貌似矣。大學生開不開會,現法先無明文,後明文有案可稽,覆何言哉?或思之:士心不可辱,事之起伏,此一時彼一時也。爾汝戲言,至於洞口內,能不“皆嘆惋,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乎?弟勉之,“不足與外人道也。”

近者吾讀俄國短篇小說,讀鄭板橋集,乃至讀西廂新註。板橋集有深意,無粉飾。府祖出此老,人稱一怪,吾不以為怪。先生若處今世,吾必師之。

讀書看戲,吾作賊為累犯矣。近日文牘倍增,吾晝夜加班不叠,乃至受小人督察,稍喘微息即遭白眼。吾三更擁衾靜臥,仍“報答平生未展眉”,展轉達旦。瞑目既難,輒思勞碌間趣事。譬若勞模材料甲,上令細書典型事跡,吾即細書,上責之曰:又不是寫小說……吾覆概述,上責之曰:又不是填履歷表。譬如材料乙,上令作簡介,吾即書其事略,上責之曰:你難道連細節描寫也沒學過?吾欲改標題之簡介二字,上責之曰:自作聰明,哼。思之至此,一笑。樓上某少婦不解笑誰,半途擲尿壺若拋磚,竟有金石聲,急伏床捶壁,嗔曰“你也睡不著嗎?好生聽話何苦有這般折磨。”吾羞之,即磨牙囈語裝睡,覆思看書受責,看電影也受責,漸有睡意,卻自垂淚,和淚入夢鄉也。

 

十八 

在我們對這個國家的改良還抱有幾分希望的時候,老李則十分清醒的窺見了它的本質。80年代是一個充滿理想主義和浪漫情調的時代,是中國20世紀唯一美好的一個年代。我在當時還算是一個積極向上的青年,有追求,但同時也彌漫著波西米亞精神。或者說,我還希望能通過一代代人的努力去改造這個國家,但老李則選擇了放棄這種努力。他從骨子裏認為這個國家還停留在封建集權社會,距離真正的共和還很遙遠,根據中國的士人傳統——有道則現,無道則隱——他因此選擇一種隱的生活。但今天的社會連農民的土地所有權皆被剝奪,要想過一種古人似的隱逸生活實則已不可能,他只能委屈自己暫"隱於朝“——在縣衙做一個默默隱忍的小吏。

可想而知,他的潔身自好,又如何能在那塘混水裏同流合汙。在縣委辦的一年,也許是老李精神最為苦悶的一年。他給我的每一通書信都在講述他的憤怒和哀傷。他向上峰不斷提出調離,但上面又確實舍不得這個筆桿子,他只能被扣為人質。他又不是個喜歡吵架的人,但他更不是個願意妥協的人,他只好選擇一種魯迅所謂”跪著造反“的方式——他把調動申請不斷覆寫,每隔一天便呈遞一份上去,也不吵鬧,他對我說——我早已煩了他們,現在只想他們也早點煩我就好了。最後,上峰果然就煩了,他們從政以來,還沒見過如此不識時務的人,終於同意把他退回教育局。誰曾想,教育局也要會寫各種官樣文章的人,一見他這個縣委辦下來的,便又把他扣留在局裏繼續當槍手。他說這叫才出虎口,又入狼窩。

教育局相比縣委,對他而言,稍有改善,但根本問題在於老李不是一個坐機關的人。他第一反感寫那些弄虛作假的文牘,第二極不願意與周邊小人虛情假意的應付。他的不茍世俗也使他難容於人,於是他只好還是重操故技——繼續不斷上交調動報告。一年半左右後,他被發到了長梁五中——他實際上想到更遠的鄉村小學,但局裏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了。

 

十九 

在一個後清教徒時代,一個人濫情是罪過,但一個人獨身也同樣難容於大眾。這在性自由的今天看來,確有些乖謬和荒誕。一個人因為窮或殘障而不能成婚,已多蒙歧視,如果他健康且尚可謀生而不婚,則難逃物議。老李這輩子與周遭世界的不協,也多與此相關。

一般交往的人,是不能與老李探討這個問題的,他多會沈默甚至冷言相向,會使人難堪。我在很長時間也不理解他,自然也不敢問或勸他什麽。其實畢業那年,他也不過31歲,用今日眼光而論,談婚論嫁正當其時。但他似乎有意逃避著婚姻----他對前來勸媒的人是向無好感的。自然,他的性格也決定了他不會去主動追求誰,而在他的有限世界裏,確也沒有哪個女人能於風塵中辨物色而願來愛他,於是,他就只能孤獨的來去。

我後來可以與他函議這個問題了,他的回答則是——我近來頗閑適,故讀書比冬春時坐得住一點。除了城裏的“熟人”不多幾回來介紹“朋友”外,知我不健談者均不來座談經濟之道。朋友而要介紹,必是陌生人。先做朋友後“認得”,大抵“認得”以後就不那麽“朋友”了。所以此戲法可以不演。至於人們要攻擊,要把“古怪”形容得更古怪,我從來不想為之負責。光棍之“古怪”,自古而怪也,我自謂怪之不足……我其實本無絕對的“性忌諱”,只是不肯在愛情觀上接受某些勢力[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的“改造”而已……許多善良而不幸的人只能默默的走著善良而不幸的路, 這些人並不主張禁欲主義,僧侶主義,只是看到[或經歷過]“愛情”如何變成騙人的把戲,他們寧可清凈些,也不肯去做該把戲的演角……此事我以為不好辦,我自己都不喜歡衙門,找對象也當找個不喜歡衙門的,但又要一個不喜歡衙門的姑娘來愛衙門裏的我,豈不謬哉枉也。何況年齡問題也實是一大障礙……我也要歡樂,有自己價值標準的歡樂。最美的生活是善良,平等和文明,最好的工作是為未來做幾件切實有益的事情,最甜的笑由於淡淡的幽默。人們不以權勢擾亂平靜無辜的心靈的時代,才是人性真正解放的時代。

看了他的這些回答,我深知他是一個理性至極的人。對於這樣的明白人,所有的勸慰皆嫌多余。但他何以至此,我仍有些含糊。我想一個人的天性總是喜歡男歡女愛的,如果沒有性倒錯,不會從頭拒斥此事。他應該有他的隱痛。那時我每年要去看他一回,有次對酌,我們談起了這個話題,終於引出老李的故事,這大抵是他平生唯一的一次敘述吧-----

老李在嶺南某縣當兵時還是小李,他管食堂采買,總去一家小店購物,也許他覺得那個女孩顯得無助吧。那時物品多無包裝,女孩則總是從櫃下撕幾葉紙為他包好,後來他發現那些紙竟是他向往已久的一些書葉,便搜藏閱讀,並去找那女孩討要。女孩說,這是她父親的藏書,怕被抄家問罪,便只好拿來作包裝紙,你願讀就給你拿去,只是千萬別讓人知道了。兩人一來二往,漸成好友,女孩一家是下放來此的,以後也不知更向何方。老李乃窮當兵的,幾年後則歸宿已定。烽火亂世中的兒女,命運未卜,何敢觸碰愛情這種高貴的話題。即便心中藏有一個重洋,流出來也只是兩顆淚珠。到了他覆員時,也終是默默相向,將人世間萬種無奈都存進回憶。

老李一生心高氣傲,即使回家做個農民,自然也不肯接受家長媒婆的安排,更何況心中還裝著一個大海。後來當了民辦教師,也只孤獨的不問世事。同事中有個公社書記的女兒,被另外一個老師糾纏的無奈,談了分,分了談,覺得老李人好,便來找他傾談。老李這人本來就是不走近覺得他怪人一個,一旦走近就會發現原來山高海深,不久這女同事就移情向他了。老李本來就不願攀附權門,又加上扯進一個三角,更覺尷尬。但那女士自然是事事主動,關愛久了,老李雖未首肯卻也不能說毫無心動。老李想先逃出這個是非圈後再作主張,恰好高考恢覆,便考了,成績可上武大,怕給家裏添負擔,卻只填了師專。兩人這時要起誓,女方說,你一走,我就寧可辭職也不在這個學校呆了,免得與那個人[前男友]纏夾不清。老李說,那你就等我回來結婚吧。結果老李入學半年,見那女友終是放不下那份工作,繼續留在那裏,便什麽也不多說就吹了。那年頭,鄉下人自然要說他是陳士美了。老李也不分辯,只是從此選擇了獨身----這個世界再也不能說他什麽了。

有一年,老李在鄉路上邂逅了背著娃娃的她,老李的獨身鄉下也都知道,她遠遠的含淚相望,老李仍只能掉面而去,這時的他,內心已枯寂如沈淵了。

老李不要求別人做什麽,但在乎別人的承諾。他遵守自己的承諾,因此他不會原諒別人的食言。他的心靈從此戴上荊冠,永遠在暗夜滲血,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一雙溫情的手,為他除去那些荊榛。。。。。。

 

二十 

昨天看了快樂牛的信息,知道老李確實故去了,在他故鄉的一方貧瘠土地上,有一所孤墳掩埋了他的全部歲月。他的智慧再也不會燭照我的黑夜了,他真的去了,我最後一點幻想終於落幕----我再也無法在塵世或方外找到曾經指引我的燈盞。陳布雷當年自殺時,自謂“油盡燈枯”。老李也在他清苦和落寞的光陰裏,熬幹了他的全部希望。他一定承受了生命的最後一擊,他實在不想再去面對這個渾濁世界了,因此才會選擇這個最古老的方式來洗盡他45年的煩憂和勞塵。而我,那時正幽居於另一個城市。我們無從話別,就象過去的一次尋常聚散……

80年代前幾年,我每年總要去看一次老李。每次都帶幾本書加上兩條遊泳牌卷煙。最後一面正好20年前的暮春,我從利川到恩施到建始再到長梁,五中記得在街後的半坡上,要沿著田埂路爬上去。我找到他的寢室,在二樓的一個單間,門從來不鎖,我就徑自入室落座等他----除了上課,他一般也無處可去。鐘聲響過,老李推門見我,仿佛昨日才來串門的熟客,臉上並無驚喜,只說了一聲“你來了”,然後拿起一個巨大的搪瓷茶缸,轉身又出門而去。半晌他回來,拿出另外兩個大杯,將手中缸子裏的散酒一分兩份,又從床頭掛著的那個黃書包裏倒出一堆生葵花籽,說是學生送的,這就直接坐下開喝了。

老李就是這樣的魏晉風度,一點俗情沒有。仿佛缺乏情義,但一旦坐下聊天,他往往又容易眼圈泛紅。我們喝酒也不興勸敬,說幾句又沈默一回,如讓外人看見,多半會覺得象兩個陌生人在無言相對。不知不覺就有些飄了,酒也盡了,老李移步窗前,外面已是薄暮,看的見一些歸飛的鳥影。靠墻擺著一架腳踏風琴,墻上則貼著幾張曲譜------那是老李新譜的沁園春雨霖鈴之類。老李仿佛自言自語----這琴缺幾個音,沒人要,我就從倉庫搬回來了。然後他就坐下,自彈自唱起來。他蒼涼的聲音在鬥室盤旋,沙啞而不失音準,其調式高古,滿腔的幽怨盡抒於這鄉村黃昏的暮煙沈靄中去。我一生也無法忘懷這一畫面------我在其中讀出了一個生不逢時者的全部孤寂和悲涼。

晚上,我們真正的抵足而眠,兩人都斜依於床頭,黑暗中只見煙頭的閃亮。我們就這樣盡興暢談,只有在這樣的夜話裏,你才知道老李的內心是怎樣的憤世,他根本無法超脫,巨大的黑暗一直深埋於心,他面對這個頹世這個腐朽的世界永遠難以釋懷。

次晨我醒來,老李已去上課,桌上有個字條------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你了。我們之間,原亦無須俗套,我也就收拾上路。路上村民說,班車剛走,我只好一路走回。十幾裏地,沿途的好山好水,鳥鳴佳音,走到城頭,我看見了那條我至今也不知道名字的河流,淺淺的流淌於卵石和沙灘上。我怎知道這就是永別,怎知這條無名的河也會漲水,會以其渾濁的怒濤吞噬我一生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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