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曾經跟著父親在一個煤礦,晃蕩過不少日子。

那時國家正在動亂,煤礦一邊批鬥我父親,一邊仍然還是在產煤。運煤的礦車像恐龍一樣哐當哐當從黑森森的礦井裏爬出來,那情景每次都讓我有些驚嚇。各地的煤礦發展到今天,依舊有層出不窮的礦難,就不要說那時我父親管的國營小煤礦了。不斷有一些幸存者變成了殘疾人,聚居在礦山的小醫院裏,年紀輕輕就開始養老。

每個人都會驚嘆歲月如梭。但對於那些健康的青年,忽然就瞎眼或跛足了;很早就開始要向暮年一瘸一拐地摸索前進,那確實是一場十分漫長的折磨。

他們吃飽喝足,百無聊賴,對病房之外的階級鬥爭已然毫無興致。他們甚至互相之間都有些厭倦,彼此偶爾還會嫉妒對方身上尚還健全的一些部件。最後,他們幾乎唯一的興趣,就是對我這個時而到訪的孩子講故事。

現在回頭看來,一個人洞穿了自己的未來之後,剩下的就是對往事、故事的熱衷了。在那些可以短暫遺忘傷痛的回顧中,他們似乎開始暗中較量記憶和敘述的能力。比如同樣講水滸,每個人接著一回一回地說,結尾都是且待下回分解,但前面的敘事那真是高下立判。

而我最愛聽一個姓陳的跛子擺古。他是一個端公(土家族巫師)的兒子,講江湖豪傑能把一個孩子聽哭,我從他這裏最先迷上了“故事”。以後,在同樣漫長的成長中,我也開始悟出了一些講故事的手藝。

 

 

在我們那個偏遠蠻荒的武陵山區,民國年間曾經從湘西那邊走出去過一個青年,他叫沈從文。他沒有上過大學,到了北京的胡同大雜院賃居,冬天拖著鼻涕就開始寫作。那時新文學運動開始不久,所謂的各種文體,還沒有後來的各種教材規定的那麼嚴格。他投稿換錢,自稱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很快打動了很多人,因為白話文裏還沒有這麼一個獨特的支脈。那時的報紙副刊發表,也不分類註明他寫的是什麼體裁。大家覺得文風獨特,好看,就能贏得青眼和喝彩了。

他留下了太多好文章、好故事,當代的人再為他編輯出書,常常茫然於不知道怎樣為其中一些文章分類。比如《阿金》,比如《田三怒》,一會兒收進他的散文集,一會兒又收進他的短篇小說集。因為在他這裏,就是故事,你很難分清文體的區別。這樣文章的好,也就是敘事語言本身好,講故事的手藝好。你要論故事本身,實在是簡單至極。

沈從文先生的《邊城》,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名著,終將巍然屹立到遙遠。一對鄉下爺孫相依為命的生活,還有兩兄弟隔著河水在對岸遠遠地暗爭暗戀。這兩個男人幾乎都沒怎麼出現在字面上,最後都沒愛成,姑娘獨自留在了岸上。就這麼簡單的故事,被先生講得水遠山長,讀得人柔腸寸斷,千古悵然……

有這麼一部《邊城》擺在那裏,使得多少人兀自汗顏,不敢輕碰中篇故事了。

 

 

我這裏以“我”的名義,講述了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

這兩年流行著美國小說家雷蒙德·卡佛的一本書——《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面對這一名言,我也時常在質問自己,在全世界無數最精巧的愛情故事面前,你敘述的愛情,究竟想要表達什麼?難道僅僅是男歡女愛的又一次感動?

愛情,在今天這一奇怪的時代,儼然已經是一件羞於啟齒的俗事。談論它或者寫作它,似乎都有點恬不知恥的味道。這件本應嚴肅的事情,忽然變成了昆德拉筆下的“好笑的愛”,如果再來講一個老套的悲情故事,是否完全不合時宜呢?我癡迷於這個故事已經十年,真實抑或虛構,都漸漸在不斷的質詢裏變成了回憶的一部分。對了,就是回憶,使我日漸明白這個故事的真正意圖,是在追憶那個隱約並不存在的年代。

我們這一輩人從那個被淹沒的年代穿越而來,即便桂冠戴上頭頂,但仍覺荊棘還在足尖。多數的日子看似謔浪風塵,夜半的殘醉淚枯才深知內心猶自莊嚴。一個世紀中唯一凸顯幹凈的年代,讓我輩片葉沾身,卻如負枷長街。每一次回望,都有割頭折項般的疼痛。我知道,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最終是在薄奠那些無邪無辜無欲無悔的青春。

事實上,每一個年代的愛情,都有各自的歷史痕跡。50年代的單純,60年代的壓抑,70年代的扭曲,80年代的覺醒和掙紮……再看看90年代的頹廢和新世紀以來的嚴重物化,大抵可以印證不同年代的世道人心。

世界上多數人的愛情,都是為了“抓住”。抓住便是抵達,是愛情的喜宴;仿佛完成神賜的宿命,可以收獲今生的美麗。我在這裏講了一個不斷拒斥的故事,這是一個近乎殘酷的安排,乃因這樣的愛不為抵達,卻處處都是為了成全。這樣的成全如落紅春泥,一枝一葉都是人間的憐憫。

正因當下的不可思議,才覺得這樣的愛情太過虛幻。古舊得像一個出土的漢鏡,即便鋥亮如昨,世人也是不欲拿來對鏡照影的——那容易照見此世的卑微猥瑣,和種種不堪。

 

 

懷舊,是因為與當下的不諧。才過去二十幾年的風物,一切又都恍若隔世。我們不得不坐在時光的此岸,再來轉顧那些逝去的波濤。

一般來說,每個作品都隱含著作者自己對歷史的理解,以及同情和紀念。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不太容易承載太多的人物命運。但是,即便是一晃而過的那些草根小人物,同樣寄托著我的生活、閱歷和理解。那個曾經奉旨造反的老人,那個做飯的平反“右派”,無一不是源自於那個時代的草野。正是這些沒名沒姓的悲劇人物,構成了我們的當代史。

昆德拉說:一切造就人的意識,他的想象世界,他的頑念,都是在他的前半生形成的,而且保持始終。

我這一代人之所以始終無法超越80年代,也因為那個光輝歲月,給了我們最初的熏陶和打磨。那些被發配流放和無視的長輩,都活在那時。他們給了我們認識世界的遺訓,使得我們不再蒙昧於天良。而今,那一代已經雕謝殆盡,而我們也開始要步入殘陽斜照了。我在半生顛沛之後,重新拾筆掌燈之際,生命似有慌張奪路之感。翻檢平生,找尋那些殘破的人世經驗,仿佛僅為提示後生者——我們確實有過那樣近乎虛幻的美,哀傷孤絕,卻是吾族曾經的存在。

2013年當我來到德國科隆,與少年時就從詩歌中熟悉的萊茵河朝夕相對時,我忽然再次想起了這個故事。我很少有這樣的安靜時光,獨酌在花樹之間,徜徉於那亙古之河流岸邊,遙望祖國曾經的悲歡。我覺得該要完成這樣一次訴說,與水聲合拍的娓娓道來,傷悼那些不覆再現的往昔歲月。

這樣的懷舊是如此簡單樸素,在那被打開的歷史折扇上,仍然還有風聲如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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