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魔術表演一向欣賞，可惜現在電視上不常看得見了。前幾年夜總會發達的時候，外國魔術師來的很多，現在也沒了。那時候中國的魔術家也生意興隆過一時，但是魔術難以推陳出新，耍來耍去，光是那幾套，日久之後，觀者也就看厭了。

中國古人稱魔術為“幻術”。漢武帝時第一次伐大宛，大宛國王送了大鳥卵（鴕鳥蛋）和幻人隨將軍李廣利來朝，這是可靠的記錄。至於“拾遺記”上說的周成王和周靈王時的幻術表演，可能出於想像和傳聞，是靠不住的。這不怨別的，只怨歷代以來好蓋的文人太多，不像現在的蓋仙言出有據，有科學精神。下文是我根據韓國秀才樸趾源先生在一七八〇年（清高宗乾隆四十五年）隨他的從兄樸明源去熱河慶賀高宗皇帝的七十大壽，把沿途見聞寫成“熱河日記”一書。

樸趾源在北京街頭看見了幻術的表演，那會兒正是皇上的大生日，國勢富強，各地的藝林高手全群集首都。古時沒有表演雜技的室內場所。除了王公貴人可以叫他們到府第中去表演之外，平時只好在街上找塊寬闊的空地，用長板凳圈出一個場地（七、八坪大）。表演時向觀眾一次次的收錢，多少隨觀眾賞。樸先生所看幻術真是神乎其技，絕不是瞎吹。因為他是外國人，記錄純出於客觀，用不著替中國吹牛。所以他的紀錄是十分可靠的。我給他譯成白話，如後：

早晨已過，日光正盛，在西四牌樓（北平城中的商業區之一）附近，聚著一大群人，發出極大的歡笑聲。我瞧見路旁有個打架而死的人，趕快用扇子擋住臉，急步而過。我的隨從在後面叫我，說：“有人上天偷桃，被天神打了下來。”我說：“你少胡說，那有這種事。”連頭也沒回就走了。第二天又經過那兒，還是聚著一大群人，才知道是有幻術表演。我看了一下午。記下了十九種的表演，回去給我國人看看。

一、無中生有

表演人洗幹凈了手，舉起給四周的人看過，然後以左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塊兒搓，再張開給大眾看。食指上有了個小黑點──有粒小米那麽大。以後再搓，大如綠豆。以後大到像顆櫻桃──直徑不足一公分。再搓，大如檳榔，再大如雞蛋。這時用二指搓不了了。改用兩掌來搓，越來越快。這圓球白中帶黃，有鵝蛋那麽大了，最後竟大如西瓜。表演人跪在地上，上身後仰，漸漸搓不動了，只好放在桌上。這球體十分的圓，顏色是正黃的，直徑大得像個裝得下五鬥米的大瓦盆。拍拍它，極硬。抱抱它，重得擡不起來。既不是石頭做的，也不是木雕的，更不是土塑的，香臭氣味全無，大眾都拍掌叫好。表演人再按按它，竟變軟了，而且輕輕的像個空泡一樣，大眾眼看著它越縮越小。他又把那物放在兩掌之間，以後更小了，可以用二指捏著它搓。最後他以手指向空一彈，什麽也沒有了，你說奇怪也不奇怪！

二、紙成漿，漿成紙

表演人把幾大卷紙放在桌上，用刀切成條，全放到一個大水桶裏，用手攪和，把紙抓起來，浸進去，和洗衣裳一般。紙漸漸的溶化，最後所有的紙全化完了，纖維和水混成了漿狀的濃液（筆者按：中國紙類皆善吸水，比洋紙易溶）。表演者拍拍掌，向大家報告，撩起水來給大家看。如有不相信的觀眾，可以走過來檢查那桶水，看看紙是不是溶光了。等大家全深信不疑之後──其中當然有懷疑的，可是無懈可擊，挑不出毛病來。

這位幻人再伸手到水桶裏去，抓出一條紙來，幹幹的。這條紙很長。他要用雙手交互的抽，不料這紙條竟無中斷之處，已經在地上堆了一堆，而桶中的尚未抽完，最後抽出了一大堆。微風一吹，紙條在地上亂滾。這抽出的紙條是幹的，當然不是已溶的紙漿變的，那麽他藏在何處呢？既不能在水桶中，也不能藏在衣袖中（他把袖子卷得很高）。而那紙條極長，至少有幾十丈，若把它卷起來，也有相當大的體積。他請觀眾再來看那桶中的水，已經澄清得和未曾浸紙之前一樣，更奇的是竟一點兒也沒減少。

三、繩縛拇指

場地上立著一根直徑六、七寸粗的柱子，下端當然埋入土中。表演人背柱而立，叫助手把他的雙手拇指綁在柱後──綁得極緊。他移動腳步，把縛著的左右拇指給大眾看，由紅而紫。人人都覺得他可憐，同情他。可是一眨眼間，他的雙手已不在柱後而在胸前。繩子仍然綁得和以前一樣。助手把結解了，紫黑得拇指血脈漸通，不久還了原。被繩子緊壓過的痕跡還在。

我坐的騾車，那趕車的十分不信。他一面喊著一面分開眾人，追到場子裏，先給那表演者錢，說他不相信。幻人說：“你不信可以綁我試試。”於是他用趕車的皮鞭把幻人的左右拇指反綁在柱後。他用力縛得極緊，疼得那幻人又喊又叫，引得觀眾大笑。可是他剛縛完，幻者的雙手已在胸前了，結並未開。如此試了三次，車夫不得不服。真是神乎其技。

筆者按：這種技術現在也常見，訣竅在雙指交叉的角度上。不論綁得多緊，雙指一動，立刻可以脫出。用的繩子越是粗硬的越好辦。如用鉛絲那就更容易。若用細線纏繞倒難了。但是一般人想不到這一點上。

四、吞劍刺蛋

幻者把兩個水晶球放在桌上，仰面張口試吞一個。喉窄球大下不去，吐出來放在桌上。又在筐裏取出兩個雞蛋。先吞了一個，卡在脖子當中，突出一個皰來。接著又吞了一個也堵在喉嚨裏上下不得。惡心半天，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脹得臉通紅，表情後悔，無法可施。張著口給大眾看。瞧得見喉嚨口露出一點白的蛋殼。他找了一根竹筷子插入口中，想把蛋紮破了好救命。但是筷子斷了，他失望了，只好坐著等死，不料忽然耳朵癢了，用手指挖挖，引出了個白物。漸漸拉了出來，竟是個雞蛋。給大眾驗明是真蛋不假。接著把蛋拍入左眼，從右耳裏取出來。拍入右眼，從左耳中拔出。拍入鼻孔，從腦袋後取出。那第一次咽的蛋至今還卡在喉嚨裏下不去。

表演人用塊白土在地上畫了個大圓圈，請觀眾環坐其外。他摘了帽子，脫了上衣，拿出一把寶劍來，用沙擦亮了，插在地上。再用筷子紮喉中的蛋無效，吐不出，他拿起寶劍來左右揮舞，向空一擲，用掌接住。再高高一擲，他竟張口向天，寶劍直落口中，觀眾全嚇了一跳。他仰頭垂手的站了會兒，劍更深入，只剩劍柄留在嘴外。他搖動劍柄，只見他的肚皮上下左右的自動，那是由於胃內的劍身再那兒搖動之故。有的觀眾低頭不敢正視，有的孩子嚇哭了。

至此已達最高潮，幻者把劍拔出來，給周圍的人看，劍身溫溫的帶著熱氣。那卡在喉間的蛋當然已被劍解決了，這不是魔術而是真功夫。

五、紙蝶變蛙

變戲法的人剪紙成幾十片蝴蝶，捏在手裏。然後請觀眾中的一位孩子出來，叫他張開嘴。幻者把紙蝶塞在他的嘴裏。孩子惡心，哭了。幻者笑著，趕快放開手，孩子吐出數十只小綠蛙來，居然都會在地上跳。

筆者按：這段原文說得過簡，不知那些綠蛙是紙的還是活的，似乎不可能。不過魔術原是專表演不可能之能的。

六、合乎五行的小鳥

幻者當眾把木桌擦幹凈，然後鋪上紅氈的桌布，拍給大眾看，證明各處絕對是平平的。他揭起桌布向南的一角，竟有一只紅色的小鳥叫了一聲，向南飛去（筆者按：南方屬火，以赤色為代表）。幻者再揭起向東的桌角上的桌布，飛出一只青色的鳥，向東飛去（青代表東方，屬木）。幻者伸手到桌布之下，隨手一摸，抓出一只紅嘴的白鳥。它兩腳向上，抓住幻者的胡子，又啄幻者的左眼，幻者用手去揉眼。白鳥趁機向西飛去（西方屬金，白色）。幻者嘆了一口氣，再伸手到桌布下摸出一只黑鳥，一不小心，黑鳥掉在地上，孩子來捉黑鳥，黑鳥向北飛走了（北方色黑，屬水）。幻者一生氣，把當桌布的紅氈子揭掉，啊！竟有好幾只鸚鵡一齊飛出，飛到附近的屋檐上站著。

筆者按：這些鳥想必是表演人帶在身上的，趁揭起氈子的動作時，取了出來。難得的是四只小鳥會各向一固定的方向飛去。它們可能是染了顏色的麻雀，這套手法很像現在的變鴿子。

七、瓶水奇觀

幻者左手拿著個錫做的小瓶，右手把一滿碗的水倒進去，正好裝滿一瓶。拿了根竹筷子撞了瓶底一下，底部好像漏了，水滴滴答答的流出來，像雨天的屋檐一樣。他把瓶舉高了，向底部吹了一口氣，馬上就不漏了。他向空中念念有詞，念完，小瓶中的水冒出幾尺高來，流了一地。他抓住瓶子的中間，喝聲“停止”，水立刻就不冒了。最後把瓶中的水倒回碗中去，仍是一滿碗。看的人再瞧瞧地上的大片水跡，沒有一缸水倒不出來這等大的面積，而這些水都是從小瓶中冒出來的。

八、巧連環

幻者拿出兩個大圓環，金屬做的，給大眾看，絕對沒有暗藏接合之處。於是兩手各執一環，把一環向空拋起，用另一環去接，立即像鏈子一樣的連了起來。再給大眾檢查，誰也瞧不出有任何裂縫。他兩臂一張一闔，雙環也就不斷的一開一連。

筆者按：這種幻術在現今的洋式戲法中十分普遍，在中國式的戲法裏，倒久已不見了。

九、造酒石

幻者把一張繡花桌布鋪在桌上，把一角稍微揭起，就拿出一塊紫色石頭，有拳頭那麽大，用刀尖挑起來放在一只大酒杯裏，這塊石頭會滲出燒酒來。觀眾爭著出錢買來喝，而且可以隨意點酒，不論觀眾想喝那種燒酒，都能從這塊石頭裏滲出來。要喝狀元紅的就有狀元紅；要喝佛手露的就有佛手露。一連倒了幾十杯，忽然石頭不見了。表演人說這原是天上酒石，現在又回到天上去了。

筆者按：這套戲法，前些年有洋人來台表演過。

十、蘋果變馬糞

幻者伸手到桌布之下摸出三個蘋果來（平平的桌布，當然和桌面密合無間；可是變戲法的人拿它當箱子一般，不論什麽都從桌布之下摸出來）；又摸出一個連枝帶葉的蘋果，請我的隨從人員買，他不肯，說：“常聽說你們的蘋果會變馬糞，我不要。”可是別的人都搶著買，當場就吃，全是真果實，我的隨從覺得不錯，也要買一個。幻者呆了一會兒才給他，他咬了一口，立刻就吐，原來真是馬糞，引得大家都笑了。

筆者按：這太惡作劇了，放在今天，幻者非挨捧不可。

十一、口內穿針

表演人拿著一把針放在嘴裏，不痛不癢，談笑自如。也能吃飯也能喝茶，過了一會兒，把一根紅線塞到耳朵裏去。不久連打了幾個噴嚏，流出鼻涕，用手帕擦了擦。再用手指從鼻孔中拉出一條紅絲線來。許多針相隔平均的都穿在線上，有的針上還粘著飯粒呢。

筆者按：這魔術一直流傳在中國，我見過多次。

十二、銀杏變金魚

幻者把一大盤銀杏（又叫白果），放在地上，用個大盆子蓋住。向空念了半天咒語，揭開一看，盤中全變了紅紅的山茶果。再蓋上盆子，念咒，變了淡黃的豆蔻。再蓋再變，成了一串念珠和一尊大肚子彌勒佛像。再一蓋，打開竟是一碗清水，有尾金魚在裏面遊。

十三、空碗來財

幻者把碟子蓋在一只碗上，唱了一首歌，揭開碟子，碗中有五片白銀，排的如梅花形。他表示嫌少，再蓋上碟子，又禱告了半天，打開一看，竟變成了五枚銅錢，價值反而更低了。

十四、耍盤子

五只直徑一尺（三十二公分）的大瓷盤，和幾十枝兩尺多長的細竹竿──一端有鐵尖──放在桌上。表演人把一枝細竹頂著大盤子轉，把盤子用力一撞，飛入空中；它落下時仍在竹竿的尖端上，然後插在右腳的靴口裏，陸續在左腳靴口和領口左右插一枝頂著盤子的細竹竿，盤子全自轉不息。此後表演人在手中竹竿之下又接上一枝，如此接了十幾次，比房子高了，各盤旋轉如故，如轉慢了時，他在盤邊上擦幾下就又轉快，此後他把各竿逐一取下，收回盤子。

他在口中咬住一根短竿的後端，把頂著盤子的高竿放在前端，大家都替他擔心，忽然微風一動，竿子斷了，他一個箭步就把盤子接住，再向上一拋，飛得極高，輕輕的又接住。

筆者按：這算是技術，至今尚有，但不如本文所說之精。

十五、吃谷噴煙

表演人把幾斤稻谷用雙手抓著，當眾吃完，待了會兒，他兩手地，把一團團的糠吐了出來，接著嘴裏冒出煙來。喝下幾碗水去，煙反而更盛了。最後用筷子從嘴裏挾出一塊燒著了一半的木炭來。

十六、金葫蘆

幻者把一個金漆葫蘆放在桌上，當大家沒註意時，葫蘆不見了。幻者向四周一望，指著一位觀眾說：“先生你怎麽把葫蘆藏起來了？”那人很生氣，口中大罵，自己一拍衣裳，不料葫蘆竟從長袍之下掉了出來，引得大家都笑了。（筆者想：此人大概是幻者約好的）

十七、仙人種桃

幻者把桌子擦凈，放上香爐、棋子、書籍，和大桃三個，用大布幕圍起來。不久打開，竟來了幾位神仙打扮的人物，三個大桃生出了枝葉，有一仙人摘了一個和另一仙人分食。把核種在地下，再吃另外二桃。核不久發芽，長成大樹，開花展葉，片刻之後花落果結。

筆者按：這一魔術屢見於古人筆記中，必然不假。

十八、富貴浮雲

桌上放著一座“琉璃鏡”──就是現代的玻璃鏡框。幻者叫大家去看，鏡中畫的是堂皇宮室，有一貴人，還有些美女跟隨著他，室內珍寶無數，富貴之極，觀者羨慕。幻者把塊布蓋上，唱了一首歌，（大意是人世滄桑，富貴無恒。）再揭開布一看，圖畫換了，樓台頹敗，人物無存，這套戲法倒有些警世之用。

十九、收場戲

大眾圍著看了半天表演，全神貫註，不覺天色已晚，到了該散場的時候了。幻者把一只大盆放在桌上，用手帕擦凈，好像要變出什麽。可是他忽然一不小心，啪的一聲從懷裏掉出一個盤子來，還撒了一地的紅棗，故意表示戲法變漏了。大家都笑了，他也笑了，告訴大家，戲法原來全是假的，即此收場。

看了這些不可思議的幻術，想起古代神仙的傳說，如左慈（三國）和費長房（東漢）一類的人物，可能就是以魔術遊戲人間，被人尊之為仙。幻術原來自西域，西來的番僧鳩摩羅什（後秦時來華，西域龜茲人），佛圖澄（天竺人，東晉時來），達摩（天竺人，梁武帝時來）等高僧，所行的奇跡也許全是幻術。有人說北京是天子腳下，怎麽能允許幻術在街上騙人呢！我以為這才是中國政治的偉大之處，能容納萬物。如果一旦禁絕，那麽這些幻者少不得會轉入到窮鄉僻壤之處，蠱惑鄉愚，成了秘密宗教，造成天下的大患。

筆者按：白蓮教等莫不如此而興，這段批評說得對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