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談吃與畫餅充饑(中)

有一次在多倫多街上看櫥窗,忽然看見久違了的香腸卷——其實並沒有香腸,不過是一只酥皮小筒塞肉——不禁想起小時候我父親帶我到飛達咖啡館去買小蛋糕,叫我自己挑揀,他自己總是買香腸卷。一時懷舊起來,買了四只,油漬浸透了的小紙袋放在海關櫃臺上,關員一臉不願意的神氣,尤其因為我別的什麽都沒買,無稅可納。美國就沒有香腸卷,加拿大到底是英屬聯邦,不過手藝比不上從前上海飛達咖啡館的名廚。我在飛機上不便拿出來吃,回到美國一嘗,油又大,又太辛辣,哪是我偶爾吃我父親一只的香腸卷。

在上海我們家隔壁就是戰時天津新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覺的警報,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有長風萬裏之熱,而又是最軟性的鬧鐘,無如鬧得不是時候,白吵醒了人,像惱人春色一樣使人沒奈何。有了這位“芳”鄰,實在是一種騷擾。

只有他家有一種方角德國面包,外皮相當厚而脆,中心微濕,是普通面包中的極品,與美國加了防腐劑的軟綿綿的枕頭面包不可同日而語。我姑姑說可以不抹黃油,白吃。美國常見的只有一種德國黑面包還好(west phalianrye),也是方形,特別沈重,一磅只有三四寸長。不知道可是因為太小,看上去不實惠,銷路不暢,也許沒加防腐劑,又預先切薄片,幾乎永遠幹硬。

中國菜以前只有素齋加味精,現在較普遍,為了取巧。前一向美國在查唐人街餐館用的味精過多,於人體有害。他們自己最暢銷的罐頭湯裏的味精大概也不少,吃了使人口幹,像輕性中毒。美國罐頭湯還有面條是藥中甘草,幾乎什麽湯裏都少不了它,等於吃面。我剛巧最不愛吃湯面,認為“寬湯窄面”最好窄到沒有,只剩一點面味,使湯較清而厚。離開大陸前,因為想寫的一篇小說裏有西湖,我還是小時候去過,需要再去看看,就加入了中國旅行社辦的觀光團,由旅行社代辦路條,免得自己去申請。在杭州導遊安排大家到樓外樓去吃螃蟹面。

當時這家老牌飯館子還沒像上海的餐館“面向大眾”,菜價抑低而偷工減料變了質。他家的螃蟹面的確是美味,但是我也還是吃掉澆頭,把湯逼幹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覺得在大陸的情形下還這樣暴殮天物,有點造孽。桌上有人看了我一眼,我頭皮一凜,心裏想幸而是臨時性的團體,如果走不成,不怕將來被清算的時候翻舊帳。

出來之後到日本去,貨輪上二等艙除了我只有一個上海裁縫,最典型的一種,上海本地人,毛發濃重的貓臉,文弱的中等身材,中年,穿著灰撲撲的呢子長袍。在甲板上遇見了,我上前點頭招呼,問知他在東京開店,經常到香港采辦衣料。他陰惻惻的,忽然一笑,像只剛吞下個金絲雀的貓,說:“我總是等這只船。”

這家船公司有幾只小貨輪跑這條航線,這只最小,載客更少,所以不另開飯,頭等就跟船長一桌吃,二等就跟船員一桌,一日三餐都是闊米粉面條炒青菜肉片,比普通炒面幹爽,不油膩。菜與肉雖少,都很新鮮。二等的廚子顯然不會做第二樣菜,十天的航程裏連吃了十天,也吃不厭。三四個船員從泰國經香港赴日,還不止十天,看來也並沒吃倒胃口。多年後我才看到“炒米粉”、“炒河粉”的名詞,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也從來沒去打聽,也是因為可吃之物甚多。

那在美國呢?除非自己會做菜,再不然就是同化了,漢堡、熱狗、圈餅甘之如飴?那是他們自己稱為junkfood(廢料食品)的。漢堡我也愛吃,不過那肉餅大部分是吸收了肥油的面包屑,有害無益,所以總等幾時路過荒村野店再吃,無可選擇,可以不用怪自己。

西方都是“大塊吃肉”,不像我們切肉絲肉片可以按照絲縷順逆,免得肉老。他們雖然用特制的鐵錘捶打,也有“柔嫩劑”,用一種熱帶的瓜果制成,但是有點辛辣,與牛排、豬排、烤牛肉、腌牛肉的質樸的風味不合。中世紀以來都是靠吊掛,把野味與宰了的牲口高掛許多天,開始腐爛,自然肉嫩了。所以high(高)的一義是“臭”,gamey(像野味)也是“臭”。二○年間有的女留學生進過烹飪學校,下過他們的廚房,見到西餐的幕後的,皺著眉說:“他們的肉真不新鮮。”直到現在,名小說家詹姆斯·密契納的西班牙遊記“Iberia”還記載一個遊客在餐館裏點了一道斑鴆,嫌腐臭,一戳骨架子上的肉片片自落,叫侍者拿走,說:“爛得可以不用烹調了。”

但是在充分現代化的國家,冷藏系統普遍,講究新鮮衛生,要肉嫩,唯一的辦法是烹調得不大熟——生肉是柔軟的。照理牛排應當裏面微紅,但是火候扣不準,而許生不許熟,往往在盤中一刀下去就流出血水來,使我們覺得他們茹毛飲血。

美國近年來肥肉沒銷路,農人要豬多長瘦肉,訓練豬只站著吃飼養,好讓腰腿上肌肉發達,其堅韌可想而知。以前最嫩的牛肉都是所謂“大理石式”(marbled),瘦中稍微帶點肥,像雲母石的圖案。現在要凈瘦,自然更老了,上桌也得更夾生,不然嚼不動。

近年來西餐水準的低落,當然最大的原因是減肥防心臟病。本來的傳統是大塊吃肉,特長之一又是各種濃厚的澆汁,都是膽固醇特高的。這一來章法大亂,難怪退化了。再加上其他官能上的享受的競爭,大至性泛濫,小至滑翔與弄潮板的流行,至不濟也還有電視可看。幾盒電視餐,或是一只意大利餅,一家人就對付了一頓。時髦人則是生胡蘿蔔汁,帶餿味的酸酪(yogurt)。尼克松總統在位時自詡註重健康,吃番茄醬拌cottage cheese①、橡皮味的脫脂牛奶渣。五○中葉我剛到紐約的時候,有個海斯康(Hascom)西點店,大概是丹麥人開的,有一種酥皮特大小蛋糕叫“拿破侖”,間隔著夾一層果醬,一層奶油,也不知道是拿破侖愛吃的,還是他的宮廷裏興出來的。他的第二任皇後瑪麗露薏絲是奧國公主,奧京維也納以奶油酥皮點心聞名。海斯康是連鎖商店,到底不及過去上海的飛達、起士林。飛達獨有的拿手的是栗子粉蛋糕與“乳酪稻草”——半螺旋形的鹹酥皮小條。去年《新聞周刊》上有篇書評,盛贊有個夫婦倆合著的一本書,書中發掘美國較偏僻的公路上的餐館,據說常有好的,在有一家吃到“乳酪稻草”。書評特別提起,可知罕見。我在波士頓與巴爾的摩吃過兩家不重裝潢的老餐館,也比紐約有些做出牌子的法國菜館好。巴爾的摩是溫莎公爵夫人的故鄉,與波士頓都算是古城了。兩家生意都冷清,有一家不久就關門了。我來美不到一年,海斯康連鎖西點店也關門了。奶油本來是減肥大忌。當時的雞尾酒會裏也就有人吃生胡蘿蔔片下酒。

最近路易西安那州有個小城居民集體忌嘴一年,州長頒給四萬美元獎金,作為一項實驗,要減低心臟病高血壓糠尿癥的死亡率。當地有人說笑話,說有一條定律:“如果好吃,就吐掉它。”

現在吃的壞到食品招牌紙上最走紅的一個字是oldfashioned(舊式)。反正從前的總比現在好。新出品“舊式”花生醬沒加固定劑,沈澱下來結成餅,上面汪著油,要使勁攪勻,但是較有花生香味。可惜曇花一現,已經停制了,當然是因為顧客嫌費事。前兩年聽說美國食品藥物管理處公布,花生醬多吃致癌。花生本身是無害的,總是附加的防腐劑或是固定劑致癌。舊式花生醬沒有固定劑,而且招牌紙上叫人擱在冰箱裏,可見也沒有防腐劑。就為了懶得攪一下,甘冒癌癥的危險,也真夠懶的。
美國人在吃上的自卑心理,也表現在崇外上,尤其是沒受美國影響的外國,如東歐國家。吃在西歐已經或多或少的美國化了,連巴黎都興吃漢堡與炸雞等各種速食。前一向NBC電視洛杉磯本地新聞節目上破例介紹一家波蘭餐館,新從華沙搬來的老店,老板娘親自掌廚。一男一女兩個報告員一吹一唱好幾分鐘,也並不是代做廣告,電視上不允許的,看來是由衷的義務宣傳。

此地附近有個羅馬尼亞超級市場,畢竟鐵幕後的小國風氣閉塞,還保存了一些生活上的傳統,光是自制的面包就比市上的好。他們自制的西點卻不敢恭維,有一種油炸蜜浸的小棒棒,形狀像有直棱的古希臘石柱,也一樣堅硬。我不禁想起羅馬尼亞人是羅馬駐防軍與土著婦女的後裔,因此得名。不知道這些甜食裏有沒有羅馬人吃的,還是都來自回教世界?巴爾幹半島在土耳其統治下吸收了中東色彩,糕餅大都香料太重,連上面的核桃都香得辛辣,又太甜。在柏克菜,附近街口有一家伊朗店,號稱“天下第一酥皮點心”。我買了一塊夾蜜的千層糕試試,奇甜。自從伊朗劫持人質事件,美國的伊朗萊館都改名“中東菜館”,此地附近有一家“波斯菜館”倒沒改,大概因為此間大都不知道波斯就是伊朗。

這羅馬尼亞店還有冷凍的西伯利亞餛飩,叫“佩爾米尼”,沒荷葉邊,扁圓形,只有棋子大,皮薄,牛肉餡,很好吃,而且不像此地的中國餛飩擱味精。西伯利亞本來與滿蒙接壤。西伯利亞的愛斯基摩人往東遷到加拿大格陵蘭。本世紀初,照片上的格陵蘭愛斯基摩女人還梳著漢朝陶俑的發髻,直豎在頭頂,中國人看著實在眼熟。

這家超級市場兼售熟食,標明南斯拉夫、羅馬尼亞、德國、意大利火腿、阿米尼亞(近代分屬蘇俄、伊朗、土耳其)香腸等等,還有些沒有英譯名的蒜椒熏肉等。羅馬尼亞火腿唯一的好處在淡,顏色也淡得像白切肉。德國的“黑樹林火腿”深紅色,比此間一般的與丹麥罐頭火腿都香。但是顯然西方始終沒解決肥火腿的問題,只靠切得菲薄,切斷肥肉的纖維,但也還是往往要吐渣子。哪像中國肥火腿切丁,蒸得像暗黃色水晶一樣透,而仍舊有勁道,並不入口即融,也許是火腿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不是贅瘤。——華府東南城離國會圖書館不遠有個“農民市場”,什麽都比別處好,例如鄉下自制的“浴盆(tub)黃油。”有切厚片的腌豬肉(bacon),倒有點像中國火腿。

Views: 162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