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上開滿了窗戶。

它建於好女王貝茨年代 ,由另一個也叫貝茨的人所建,她是舒茲伯利伯爵夫人,一個如同韃靼人的悍婦。

巴特利、阿爾弗裏頓、第伯謝爾夫,這些屬於哈德威克地區的地方組成了現在的諾丁漢—達比煤礦區。這裏的鄉村依舊,但礦井和礦區星羅棋布,滿目瘡痍。山坡上聳立著龐大的別墅,古老的村莊裏充斥著一排排礦工住房。伯索沃城堡就在混亂的礦工村中巍然聳立,小時候我們管它叫伯瑟爾。

哈德威克關閉著。古老的酒吧附近,古色古香,氣氛濃郁,門上卻寫著告示:“本公園不對公眾和車輛開放,請等待進一步通知。”

當然了!正在罷工!他們害怕有人故意破壞。

那我們去哪兒呢?再回達比郡,還是去舍伍德森林?

調轉車頭,我們穿過切斯特菲爾德繼續前行。我雖不能駕駛我的四輪馬車,但我能坐我妹妹的汽車。

這是一個寧靜的九月午後。老公園裏的水潭旁,我們看到礦工們閑逛,釣魚,偷獵,對那些告示毫不在意。

在每條街口,都站著三五成群的警察,“藍瓶子”們,他們的臉長得奇大。每條田間小徑,每一個柵欄口的階梯 似乎都需要保護。田野裏布滿了大型煤礦。礦區田野中延伸出的小路口上,公路旁,蹲著礦工們,他們蹲在路旁的草地上,沈默不語但神情專註。他們的臉幹

凈、白皙,幾個月的罷工令他們面無血色。他們的臉是在井下捂白的。他們沈默地蹲著,一副拒人千裏的樣子,像是在地獄裏高處的走廊中一樣。那些外來的警察們湊成一群站在階梯旁。雙方都佯裝不在乎對方的存在。

三點以後,通往礦井的小路上蹣跚著走來被我的小外甥稱作“臟貨”的人們。這些人中止了罷工又回去幹活了。這些人不多:他們一臉的黑,渾身又黑又臟。他們磨蹭著,直到十幾個“臟貨”在階梯旁湊齊了,才慢吞吞地上路,那些外來的“藍瓶子”警察護送他們。而那些“幹凈人”,也就是那些仍在罷工的礦工們,則蹲在路邊,茫然地看著什麽。他們一言不發,既不笑,也不凝視。他們是一支糾察隊,一個個臉色蒼白,目光似看非看,一臉註定失敗的平靜表情,在路旁列隊而蹲。

那些“臟貨”礦工們蹣跚著,幾乎有點鬼鬼祟祟地走著,步履沈重,搖搖晃晃,似乎頭上仍然是坑道頂。身材高大的藍制服警察在他們身後不遠處跟著。沒有人喊叫,因為似乎沒有人意識到別人的存在。但是這三撥人—幹凈人,臟貨和藍瓶子,每一撥人心裏都默默地留下了難堪的記憶。

現在是來到了切斯特菲爾德,它歪斜的塔尖就在眼下。那些回去上工的人並不多,他們鬼鬼祟祟地地結伴而行,蹣跚著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後跟著警察。糾察隊員們則臉色蒼白,或蹲,或靠,或站,默默地聚在一起,蒼白的臉上露出某種必敗的神情,如同在地獄中一般。

我仍然記得小時候礦工們列隊回家的情景。腳步的響聲,一張張紅潤的嘴唇,機敏跳動著的眼白,晃動著的井下水壺,地獄裏出來的人們前後招呼著,那奇特的叫聲在我聽來洪亮而歡快,是礦工們獲得赦免般的歡快叫聲。那景象令我發抖,感到自己變成了一襲幽靈一般。礦工們喧嘩著,活蹦亂跳著,那種洪亮的地獄之聲是我兒時從其他類男人那裏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說起來這還是不久前的事兒。我不過四十一歲嘛。

可是大戰以後,1920年之後,礦工們沈默了。1920年前,他們身上孕育著奇特的活力,野性而富於沖動,這一點從他們的聲音裏就能聽出來。他們每天下午總是激動地上到地面上來;早晨又激動地下到井下去。在黑暗中,他們叫著,聲音洪亮,富於魅力。在濕潤晦暗的冬季星期六下午的小型足球賽上,場上回蕩著扯著嗓門兒的巨大嚎叫聲,那聲音充滿生命的熱情和野性。

可現在,礦工們在去看足球比賽的路上一個個都死氣沈沈的像幽靈。只是從田野裏傳來可憐巴巴的叫喊聲。這些人是我的同輩,兒時一起上公立學校的。現在他們幾乎是沈默了。他們去福利俱樂部,在絕望中喝悶酒。

我感到我幾乎不再了解我出身於斯的人們了,那些埃利沃斯谷地的礦工們。他們變了,我想我也變了。我發現我更適合在意大利生活。而這裏的人有一種新的淺層次的感覺,全來自報紙和電影院,我對此沒有領教。與此同時,我覺得,他們內心深處有一種傷痛和一種沈重,與我一樣。肯定是這樣的,因為我一看見他們,這種感覺就十分強烈。

他們是唯一令我深深感動的人,我感到自己同他們命運交關。他們在某種特別的意義上說是我的“家”。我退縮著離開他們,但對他們萬分依戀著。

現在這一次,我感到這裏的鄉村籠罩著一種失敗的陰影,人們心頭籠罩著失望的陰影,這讓我心情無法平靜。這是因為,同樣的失敗陰影籠罩著我,無論我走到哪裏,同樣的失落感總是繞心不去。


可是失望叫人發瘋,命運之路依然擺在面前。

人被迫回頭去搜索自己的靈魂,尋找一條新的命運之路。

有些事我知道,靠的是內在的知性。

我知道,我為之奮鬥的是生,是將來更多的生,為我自己,也為我身後的人:同固滯和腐朽作鬥爭。

我知道,家鄉的礦工們與我很相似,我與他們也很相似:歸根結底我們的要求是一樣的。我知道,在生命的意義上說,他們是善良的人。

我知道,等待我們的是為財富的生死之戰。

我知道,財富的所有權現在成了問題,一個宗教問題。但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解決。

我知道,我想擁有幾樣東西,我自己的東西。但我同樣知道,我要的不過是這些。我不想擁有一座宅子,不想擁有土地,不想有汽車或任何股份。我不想要一筆財富,甚至一份有保證的收入。

與此同時,我不要貧困和苦難。我知道我需要足夠的錢以使自己能夠自由行動,我要掙到那些錢但不因此受辱。

我知道,大多數體面之人在這方面有著極其相似的感受。而那些粗鄙之人以其粗鄙之身,必須服從那些體面之人。

我知道,我們能夠—只要我們願意—一點一滴地把英國建成一個真正的民主國家:我們可以將土地、工業和交通運輸國有化,讓一切都比現在運行得好上加好,只要我們願意。這都取決於以何種精神做成這些事。

我知道,我們正處在一場階級之戰的邊緣。

 我知道,我們最好馬上吊死自己,也不要卷入一場為財富的所有權或非所有權而戰的鬥爭,那種鬥爭不過如此簡單而已。

我知道,財富的所有權可能是不得不爭的。可鬥爭之後,必須有一個新的希望,一個新的開端才行。

我知道,我們對生命的看法全然錯了。我們必須做好準備賦予它一個新的概念,那就是活著。每個人都應該努力樹立這個新觀念並準備一點一點地毀滅我們舊的觀念。

我知道,人不能只靠他的意志活著。他必須用他的靈魂尋找生命力的源泉。我們要的是生命。

我知道,只要有生命,就有本質的美。充滿靈魂的真美昭示著生命,而毀滅靈魂的醜則昭示著病態。不過,俏跟美可是兩回事兒。

我知道,我們首要的是對生命及其運動要敏感。如果說有什麽力量,那必定是敏感的力量。

我知道,我們必須關心的是生命的質量,而不是數量。沒有希望的生命應該休矣,癡呆者、無望的病人和真正的罪犯們當屬此類。出生率應該受到控制。

我知道,我們現在必須負起對未來的責任。某種變化正在到來而且必須到來。我們需要的,是變化後認識世界的眼光應有的亮色。否則我們將要遭遇一場崩潰。

舉凡活生生的、開放的和活躍的東西,皆好。舉凡造成惰性、呆板和消沈的東西皆壞。這是道德的實質。

我們應該為生命和生的美、想象力的美、意識的美和接觸的美而活著。活得完美就能不朽。

我懂得這許多道理。可懂這些算不得什麽新鮮事。新鮮的是去為之行動。

可是,對那些只知道二乘二等於四的人們說這些有什麽用呢?這還可以說成是兩便士的兩倍等於四便士。我們的教育,全都在這一星星兒微塵上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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