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二章 上)

1

五旬節過去了。雅夏又要準備上路。他待在家裏的最後一個夜晚說了一些話,把埃絲特嚇壞了。

“要是我再也不回來,你會覺得怎麽樣?”他問她,“要是我死在路上,你會怎麽辦?”

埃絲特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許他出聲,要求他再也不要說這樣的話,但是他堅持自己的想法。“這樣的事情會發生的,你知道。就在前不久,我爬上市政廳的高樓;當時一不小心,我就可能從那兒摔下來。”他還提到遺囑,說什麽萬一他去世,勸她不要哀悼得太久。接著,他帶她到一個地方,他在那裏暗暗藏著幾百盧布的金幣。埃絲特不滿地說,他破壞了他們臨別前最後幾個鐘頭的氣氛,要知道這一次分別以後,他們要到贖罪節才能重新見面呢;他反問她:“晤,譬如說,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將要離開你呢。你會怎麽說?”

“什麽?你愛上另一個女人啦。”

“別傻頭傻腦地惹人笑。”

“你還是跟我說實話的好。”

他跟她接吻,賭咒發誓地說,他永遠愛她。他們兩人中間出現這樣的場面並不稀罕。他喜歡提出各種各樣可能發生的事情來逗弄她,提出使人為難的問題惹她惱火。如果他坐監牢,她會等他多久?或者如果他到美國去呢?或者他害了肺病,住在療養院裏不能出來呢?埃絲特總是用同樣的話回答:她不可能再愛別人;沒有了他,她的生命就結束了。但是他經常提出這種問題。他現在又問了:“要是我變成一個苦修的信徒,跟立陶宛的那位聖徒一樣把自己砌在一間沒有門的小屋裏仟侮,那會怎麽樣呢?你仍然對我不變心嗎?你會從墻上的一個小洞給我送飯嗎?”

埃絲特說:“用不著把自己關在小屋裏仟悔。”

“那得看人要控制的是哪一種熱情,”他回答。

“那麽我會跟你一起關在那間小屋裏,”她說。

結果又是擁抱,愛撫,明確地保證永不變心的愛情。後來,埃絲特睡著了,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第二天,她一直齋戒到中午。她悄悄地念著她在一本祈禱書上找到的一段祈禱詞:“全能的上帝,我是你的,我的夢也是你的。……”她還在奇跡創造者裏布。梅耶的施舍箱裏放了六個銅幣。她要求雅夏作出神聖的諾言,不再用這些廢話折磨她,因為人怎麽能預先知道未來的事情呢?——一切都是由上天註定的。

節日過去了。雅夏套上大車,準備離家出發。他帶著猴子、烏鴉和鸚鵡。埃絲特號陶大哭,眼皮都哭腫了。她偏頭痛,左邊胸脯上像是壓著一塊鐵似的。她不喜歡喝酒,但是同他分手以後那最初的幾天裏,她總是喝幾口櫻桃白蘭地提提精神。那兩個女裁縫也因為她心情悲傷而遭殃;她挑剔每一條線縫。說也奇怪,雅夏走了以後,那兩個姑娘也沈著臉——他就是那種“幸運兒”。

他在禮拜六夜晚出發。埃絲特隨著他的大車,一直把他送到公路上。她還要向前送,但是他開玩笑地用馬鞭把她趕回去。他不希望她獨自一個人在黑夜裏很遠地走回去。他最後一次跟她接吻,把她留下,只見她站在那裏——眼淚汪汪,伸出著兩條胳膊。多少年來,他們都是這樣分手的,但是現在分手比過去更困難了。

他咂著舌頭發出咯咯的聲音;兩匹馬邁開步子,開始小跑起來。夜色柔和;快要變圓的月亮掛在天空中。雅夏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層薄霧。過了一會兒,他放松韁繩。月亮同他一起在趕路。在燦爛的月光下,田野裏綠色的小麥的尖端閃爍著明亮的銀光,每一個草人兒、每一條小路、路旁的每一朵矢車菊他都辨得出。露水像面粉似的從天上的一個篩子裏落下來。田野裏沸沸揚揚,好不熱鬧,好像有看不見的谷子在倒進一個看不見的水磨裏去似的。連那兩匹馬有時候也回過頭來。人幾乎能聽到植物的根在吸收大地的養料,莖幹在長高,地面底下的小河在汩汩地流著。有時候,一個影子像是神話裏的鳥似的掠過田野。每隔一會兒,傳來一陣嗡嗡的聲音,不是人的聲音,也不是野獸的聲音,好像是一只怪物在太空中什麽地方翺翔。雅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摸摸他的手槍,這是他隨身帶著用來對付攔路搶劫的強盜的。他是在通向皮阿斯克的路上。在那裏,在那個小鎮外,住著瑪格達的母親,一個鐵匠的寡婦。在皮阿斯克鎮上呢,他算了一算,在他那些熟人中間,到底有幾個是名聲很壞的小偷,還有一個澤茀特爾,一個被丈夫拋棄了的女人,他跟她還有私情哩。

不久,眼前出現了打鐵工場,一座被煤煙熏黑了的建築:歪屋頂裂開著,像一個廢棄了的烏窩;墻斜了;窗變成了一個洞。從前,瑪格達的父親亞當。茲巴斯基就在這裏鍛斧頭和犁鋅。他是一個貴族的兒子,他父親被一八三一年的起義弄得傾家蕩產。他把瑪格達送到盧布林去上過學,後來在一場瘟疫中送了命。八年來,瑪格達一直給雅夏當助手。既然她是個要把戲的,她就得把頭發剪短;演出的時候她穿著緊身衣翻斤鬥,用腳轉木桶,給雅夏遞變戲法的道具。他們一起住在華沙舊城的一套公寓裏。她算是他的女用人,就用這個身份在市政廳登記。

那兩匹馬一定認出了那個打鐵工場,因為它們跑得更快了。只見它們穿過養麥地和馬鈴薯地,經過一個路旁的聖龕,那裏供著懷抱聖子的聖母馬利亞,在月光下這座聖像顯得出奇的生動。馬車再向前駛去,出現了一個坐落在小山上的天主教公墓,由矮柵欄圍繞著。雅夏的眼睛緊盯著公墓。那裏躺著永遠安息的人。他總是在公墓裏尋找去世了的生命的征象。他聽到過各種閃爍在墳墓間的小小的火焰的故事——還有鬼魂和幽靈的故事。據說雅夏自己的祖父在去世以後就是接連幾個禮拜、幾個月出現在他的孩子面前,甚至出現在陌生人面前。有人甚至說,他有一次敲他女兒的窗子。但是現在雅夏什麽也看不到。一棵棵樺樹擠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木化石。雖然沒有風,樹葉卻發出沙沙的響聲,好像它們自己在顫動似的。墓碑互相沈默地凝視著——同永遠不可能再開口的人那樣沈默著。

2

茲巴斯基母女兩人都在等雅夏;盡管黑夜早已來到,她們都沒有上床。鐵匠的寡婦,埃爾茲貝泰。茲巴斯基是個胖子,大得像一座幹草堆。她的白頭發用發夾束在後面;她的臉雖然很大,看上去神色溫和。她坐著在玩“磨性子”。盡管她年紀輕輕就成了一個孤兒,所以既不能讀,又不能寫,她對於紙牌的知識卻毫不含糊地表明,她出身於貴族家庭。她從前一定長得相貌美麗,因為甚至現在還五官端正;她的鼻子很好看,稍微有點翹;她的嘴唇又薄又漂亮,牙齒一個也不缺;眼睛閃閃發亮。不過,她有一個寬闊的雙下巴,長著一個幾乎垂到胸脯的甲狀腺腫瘤;她的乳房像陽臺似的凸出著;她的胳膊又粗又大,跟一般人的大不相同;她的身軀像一個塞滿了肉的麻袋,一塊塊肉從身上鼓出來。她兩只腳有病,甚至在屋子裏走動都要用手杖月D 副紙牌又臟又皺。她在嘟嘟嚷嚷地自言自語:“又是黑桃一點!這是個不吉利的預兆。要出亂子,孩子們,要出亂子!……”

“出什麽亂子啊,媽?不要迷信!”瑪格達嚷著說。

瑪格達已經把她的行李擺在一個有銅箍的箱子裏——箱子是雅夏送給她的一件禮物。她已經快三十歲了,不過看上去年輕得多,觀眾認為她頂多十八歲。她身材瘦小,皮膚黝黑,胸脯平坦,簡直是皮包骨頭,叫人沒法相信她是埃爾茲貝泰的女兒。她的眼睛是灰綠色的,獅子鼻,嘴唇豐滿而且向上掀起,好像隨時準備著讓人親吻似的,又像快要哭的孩子的嘴。脖子又細又長;頭發是灰末色的;高顴骨上顯出玫瑰疹的紅色。她的皮膚上布滿疹子;在寄宿學校裏她的綽號叫蛤螟。她當初是個陰郁、內向的學生,帶著鬼鬼祟祟的神情,愛好希奇古怪的動作。即使在那時候她已經顯得非常靈活。她能夠手腳麻利地爬上一棵樹,精通最新的舞蹈;熄燈以後,她從窗口溜出宿舍,隨後用同樣的方法回來。瑪格達直到現在談起寄宿學校,還認為那裏是地獄。她功課很差,一直受到同學們嘲笑,因為她爸爸是個鐵匠;連老師對她都沒有好感。她有幾回打算逃跑,經常跟同學吵嘴;有一回,她受到處罰以後,在一個修女的臉上降了一口唾沫。瑪格達的父親一死,她就離開學校,沒有得到文憑。不久以後,雅夏就雇她去當助手。

瑪格達年紀比較輕的時候,有人說,她只要有個男人,那些疹子就會退凈,因為明擺著那是青春痘;但是她後來做了雅夏的情婦,她的皮膚還是那麽糟糕。瑪格達並不隱瞞她跟雇主的關系。每一次雅夏到茲巴斯基家來過夜,同她一起睡在凹室裏那張大床上;早晨,她母親甚至給床上那一對端來牛奶紅茶。埃爾茲貝泰管雅夏叫“我的兒子”。瑪格達的弟弟博萊克對雅夏憋著一肚子火,發誓要報仇雪恨,但是他終於對這種情況也感到習慣了。雅夏維持這一家人的生活。他掏錢讓博萊克去酗酒,玩紙牌,鬥骨牌。每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博萊克威脅要對那個敗壞茲巴斯基家聲譽的該死的猶太人進行報復的時候,埃爾茲貝泰用拳頭捶他的腦袋;瑪格達會說:“你碰一碰他腦袋上的一根頭發,咱倆一起死!你跟我一起進墳墓!我憑著去世了的爸爸起誓。……”

接著,她向後弓起身子,發出噓噓的聲音、像一只獵面對著一條狗。

這一家人衰落了。瑪格達跟著一個魔術師走南闖北。博萊克鉆在皮阿斯克那幫小偷中鬼混。他們把賊贓交給他送到那些銷贓的那裏去。他經常同殺人犯睡在一起。埃爾茲貝泰呢,變成一個貪吃的人。她胖得差一點連門都走不過。從一大清早到臨睡前念最後一聲“聖父”以前,她的嘴裏不停地嚼著美味佳肴——酸菜煮紅腸啦、油餅啦、洋蔥烤肉汁煎蛋啦、肉餡煎餅啦,或者是麥片粥啦。她的兩條腿沈重得她連禮拜天都去不成教堂了。她會對她的兩個孩子傷心地說:“咱們給撇下啦,撇下啦!你們的爸爸一死,但願他的靈魂在天上得到安寧,咱們就變得像是灰塵。……沒有人關心咱們。……”

附近一帶的人說,埃爾茲貝泰為了博萊克,把瑪格達犧牲了。埃爾茲貝泰盲目地溺愛他,縱容他的每一個怪念頭,為他的一切肆無忌憚的舉止行為辯護,把最後一個子兒掏出來給他。盡管她不再到教堂裏去,她仍然向耶穌祈禱,給聖徒獻蠟燭,在聖像面前膜拜,背祈禱文。埃爾茲貝泰害怕一件事——他們的恩人雅夏萬一出什麽事,萬一他不再對瑪格達感到興趣,但願永遠不會出這種事。這一家人是靠他的慷慨過日子的。她,埃爾茲貝泰,活像一堆破爛,四肢都害關節炎,脊背被風濕痛折磨得變了形,大腿上靜脈曲張,胸口上長了一個腫塊,硬得像鵝卵石——她一直擔心,生怕它像她媽生的那個腫塊一樣擴散,但願媽媽在天堂裏安息吧。……

博萊克一大清早到皮阿斯克去了;誰也說不準他會不會跟那幫狐群狗黨——這是埃爾茲貝泰對那幫小偷不客氣的稱呼——一起過夜。他在那座小鎮上也有個情婦。所以這一個夜晚,埃爾茲貝泰既等著雅夏,又等著博萊克。“磨性於”這種紙牌遊戲不但預示未來,而且告訴她那兩個人到底誰先來——一什麽時候來。每一張紙牌,對她來說,都表示某種意義。只要把紙牌洗一下,同樣的國王、皇後、傑克,就流露出新的表情。那些印刷的肖像,照她看來,都是有生命的、懂事的而且是神秘莫測的。她一聽到她的狗布雷克汪汪地叫起來,接著是大車的輪子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就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表示感謝。感謝耶穌,他來啦,她的寶貝的盧布林孩子,她的恩人。她知道他在盧布林有個妻子,而且同皮阿斯克那幫為非作歹的壞蛋有來往,但是她不容許自己去細細思量這種情況——多想又有什麽用呢?人只能拿他可能得到的那一份兒。她是個窮寡婦;她的孩子是孤兒——誰能揣摩得透一個男人的心。總比把女兒送進工廠去做工好,她在那裏會害上癆病,咳得肺都爛掉;也總比把她送去當窯姐兒好。每次雅夏的大車來到,埃爾茲貝泰總會產生同樣的感覺——邪神惡魔在陰謀吞噬她,但是她向救世主祈禱和哀求,依靠這個方法去打敗他們。她拍拍手,得意揚揚地望著瑪格達,但是她的女兒生性驕傲,仍然毫無表情,盡管做媽媽的知道得很清楚,她心裏是高興的。雅夏既是這個姑娘的情人,又是她的父親。還有誰會為這麽一個幹癟、乖僻的女子操心呢?她瘦得像一條樹枝,胸脯這麽扁平。

埃爾茲貝泰嘆了一口氣,氣喘籲籲地把她的椅子向後推開,費勁地站起來。瑪格達又躊躇了一會兒,接著猛地沖到門外,伸著兩條胳膊跑到雅夏面前:“親愛的!……”

他跨下車,跟她接吻,擁抱。她的皮膚是火熱的。布雷克一開始就搖著尾巴向客人獻殷勤。鸚鵡在籠子裏數落;猴子在尖叫;烏鴉呢,一會兒呱呱地叫,一會兒說話。埃爾茲貝泰等雅夏同她的女兒親熱一番以後,才在門檻上出現。她站在那裏,又大又粗,活像個雪人,耐心地等他像一位紳士那樣去吻她的手。每一次他來,她總是擁抱他,吻他的額頭,用同樣的話歡迎他:“有客進門——上帝進門。……”

接著,她會哭起來,撩起圍裙,輕輕擦眼睛。

3

埃爾茲貝泰盼雅夏來,不光是為她的女兒,也是為她自己哪。他總是從盧布林帶點東西來給她:一些好吃的東西,肝啦、芝麻糖啦、點心鋪裏買的糕點啦。但是比那些好吃的更重要的是,她巴不得有個人同她談談。盡管她對博萊克百依百順,為了他做牛做馬,他不願意聽她講話。她一開口講故事,他就會粗暴地打斷她:“得了,媽媽,總是瞎吹,總是瞎吹。”

埃爾茲貝泰被他一頂撞,話都哽在喉嚨裏,她會咳嗽,臉漲得通紅,像中風病人似的。她氣喘籲籲,打著呢逆,不得不讓那個畜生似的博萊克去給她倒水,拍頸窩和背心,讓哽在她喉嚨裏的那股氣平下去。

瑪格達呢,正好相反,她很少開口。人能夠對她說三個鐘頭的話,講給她聽最稀罕的事情,她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有雅夏,這個猶太人,這個魔術師,會引起埃爾茲貝泰說話的興致,鼓勵她傾吐心裏話,像對待大母娘那樣對待她,而且不是把她當討厭的、而是可愛的丈母娘對待。他原來是個窮孩子,從小就成了孤兒;埃爾茲貝泰,照他看來,就像是他的母親。她心裏想,這麽許多年來,雅夏始終同她們在一起,瑪格達應該謝謝她哩。她,埃爾茲貝泰,給他燒他喜歡的飯菜,向他提出各種切合實際的勸告,提醒他提防仇人,甚至為他詳夢。她給他一只微小的象,那是她祖母的莊園裏的一件傳家寶,他走繩索或者演出任何絕技的時候把它別在翻領底下。

雖然他一到就再三說明,他不餓,埃爾茲貝泰總是給他端來飯菜。樣樣都是事前準備好的:剛熨過的桌布啦、生爐竈的引火柴啦、他喝酒用的瓷酒杯啦、他盛菜的藍圖案的盤子啦。什麽都不缺少,甚至還有餐巾。埃爾茲貝泰被人稱道是個最了不起的主婦。她的丈夫不妨是個鐵匠,但是她的祖父沙平斯基的莊園上有四百個農奴,他還同高貴的拉齊威爾家的人一起打獵呢。

埃爾茲貝泰已經吃過晚飯,但是雅夏一來,她又胃口大開了。他們互相熱烈的問候以後,雅夏和瑪格達到凹室裏去;埃爾茲貝泰忙著準備飯菜。她的疲勞像奇跡出現似的一下子消失了。她的腿到了夜晚經常像壓了鉛那樣沈重,現在看上去好像護身符顯出了妙用,不再蹣跚不靈了。她一眨眼就在爐竈裏生起火來,又是煮又是炸,動作利索得叫人吃驚。她愉快地嘆氣。瑪格達愛慕他,這有什麽可奇怪的呢?他甚至給她,埃爾茲貝泰,也帶來了新生命哪。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同以往一模一樣。他再三要她相信他不餓,但是飯菜已經擺在他的面前,香味散發到屋子的各個角落裏。她準備了櫻桃奶油煎餅,那上面撒著白糖和肉桂末。桌子上擺著一瓶櫻桃白蘭地,還有雅夏上次來的時候從華沙帶來的甜酒。雅夏嘗了一口食物以後,馬上想多吃一點。瑪格達平時胃口很小,而且害著便秘,突然變得胃口正常起來。那條狗搖著尾巴在雅夏的腳旁轉來轉去。用罷咖啡和甜油餅以後,埃爾茲貝泰開始回憶起往事來:她的丈夫生前對她多麽忠誠啦;他把她摟在懷裏啦;有一回沙皇的馬車停在打鐵工場前打一個掉了的馬掌啦;在等的時候,沙皇自己走進他們的家啦;她,埃爾茲貝泰,給了他一杯伏特加啦。她最驚險的一個經歷是一八六三年起義期間她窩藏起義者,並且把哥薩克騎兵的行蹤向波蘭軍隊通風報信。憑著她能言善辯的口才和眼淚汪汪的神情,她救過一個被俄國兵鞭打的貴婦人。瑪格達當時還是個孩子哩,但是埃爾茲貝泰扭過頭去要她證實。“你不記得了嗎,瑪格達?你坐在那個將軍懷裏,他穿著有紅條子的褲子,你坐在那兒,玩他的勛章呢。你不記得了嗎?唉,孩子們……他們的腦袋像白菜……吃吧,親愛的孩子……再來點煎餅。不會讓你吃壞的。我的奶奶,但願她在天上為咱們說說情,她時常說:‘肚子是個無底洞。”’一個故事引到另一個故事,埃爾茲貝泰害過各種各樣的病。她有一只乳房開過刀,後來用針縫起來。她拉下上衣的領口,把刀疤露出來。有一回,她只剩一口氣啦——一教士給她行了臨終塗油禮;他們已經量了她的身材,準備做棺材了。她像死了似的躺著,看到天使啦、鬼魂啦、幻象啦。突然她去世了的父親出現,攆走了一切幽靈,嚷著說:“我的女兒有小孩。她死不得!……”當時她開始渾身淌汗,汗珠大得像糖豆。

那架有木擺的時鐘指明,已經是午夜了,但是埃爾茲貝泰反而更起勁。她還有十來個故事沒講呢。雅夏禮貌周到地聽著,提出恰當的問題,需要點頭的當兒點點頭。她講的那些奇跡和預兆聽起來同盧布林的那些猶太人講的幾乎一模一樣。瑪格達開始打呵欠和臉紅。

“媽,上一回你給我講這個故事講得完全不一樣啊。”

“你說什麽,孩子?你怎麽敢?你在我的寶貝孩子面前叫我丟臉。是啊,你媽是一個地位低微的寡婦,沒有錢,不顯赫,不過不會是個撒謊的人——永遠不會!”

“你忘啦,媽!”

“我什麽都忘不了。我這一輩子像一條掛毯似的出現在我的眼前。”接著,她開始講一個嚴寒的故事。那一年,冬天開始得這麽早,猶太人在結茅節搭不成帳篷。大風把茅草頂都吹掉。洶湧澎湃的激流沖毀了磨坊裏的水閘,沖塌了堤壩,淹沒了半個村子。後來,一場場大雪在大地上堆起來,把人埋在雪堆裏,就像陷在沼澤裏那樣;直到第二年春天,他們的屍體才被人發現。餓狼離開樹林,闖進村子,把孩子從小屋裏叼走。在這一片冰天雪地的嚴寒裏,橡樹都凍得裂開來。這當兒,博萊克搖搖擺擺地走進來,他是個中等身材的小夥於,嗓音沙啞,紅臉上長著麻子,淡藍眼睛,黃頭發,獅子鼻,鼻孔同哈叭狗的一樣大。他穿著繡花背心、馬褲、高筒靴,戴著一頂有羽毛的帽子——活像一個獵人!他嘴角上叼著一支煙卷。他一邊吹口哨,一邊走向前來,像個醉漢似的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一發現雅夏,他就哈哈大笑起來,接下來馬上臉一沈,露出兇相。

“晤,晤——原來是你在這兒。”

“互相接個吻,姊夫跟小舅!”埃爾茲貝泰顫巍巍地說。“說到頭來,你們倆是親戚……只要雅夏跟瑪格達在一起,他就好像是你的哥哥,博萊克——甚至更親近,更親近哪。”

“別說啦,媽媽!”

“我到底求什麽呢?無非是求個和平罷了。從前有一個教士在講道的時候說,和平就像天上掉下來的露珠,充分滋潤田野。那是主教從采斯托科夫到咱們這兒來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就像這是今天的事情似的——他戴著一頂紅便帽。”

埃爾茲貝泰哽住了。她又開始淌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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