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二章 下)

4

雅夏急著要去華沙,但是他不得不逗留一兩天。談了一會兒,他到凹室裏那張大床上去過夜。埃爾茲貝泰已經在床墊裏塞滿新草,換上新的麻布枕頭套和麻布被單。瑪格達沒有馬上來到他的身旁。她先去洗臉梳妝。她的母親幫她用肥皂擦洗身子;洗罷,給她穿上一件周圍和胸口鑲花邊的長睡袍。雅夏悄悄地躺著,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驚奇。“這全是因為我膩煩透啦,”他對自己說。他註意聽著。母女兩人在為一件什麽事情爭吵著。瑪格達上床以前,埃爾茲貝泰喜歡給她出主意。她還說服瑪格達隨身佩一個薰衣草香囊。博萊克攤手攤腳地躺在板床上打呼嗜。真奇怪,他,雅夏,這一輩子就像在走繩索似的,離開災難只有幾英寸。只要他走錯一步,博萊克準會把刀子紮進他的心窩。

雅夏打了個盹兒,夢見自己在飛。他從地面上升起來,飛翔啊,飛翔。他不明白他以前為什麽沒有試過—一這是多麽容易,多麽容易啊。他幾乎每天夜晚夢見這個景象;每一次醒過來,他感到在他眼前出現過一種不正常的現實情況。他時常拿不準這是一場夢呢,或者不過是思想在作怪。幾年來,他念念不忘這個念頭:裝上一對翅膀飛翔。如果一只鳥辦得到,人為什麽辦不到呢?翅膀一定要做得相當大,應該用做氣球的那種堅固的綢料子做,它們應該縫在翅脈上,像傘似的可以張開和收攏。如果一對翅膀不夠,在腿上可以裝上蹼,像蝙蝠的那樣,來增加浮力。人比鳥兒重,不過鷹實際上也不見得比人輕,它們甚至能夠抓起一只羔羊,帶著它飛走。只要雅夏有一時半會兒不去思念埃米莉亞,他就把心思都花在這個問題上。他有幾抽屜的計劃和簡圖,幾大包從報紙和雜誌上剪下來的報道。不用說,許多嘗試飛行的人死於非命,但是他們事實上飛了起來,盡管時間很短。只要料子堅固,翅脈有彈性,人麻利、輕巧和靈活,這件事一定辦得到。如果他,雅夏,在華沙屋頂蔔,或者更好些,在羅馬、巴黎或者倫敦的屋頂上飛行,那會在世界上引起多大的轟動啊。

他分明又在打盹出了,因為瑪格達上床的時候,盡管他睜開著眼躺著,他卻嚇了一大跳醒過來。她身上帶來了青黃菊的芳香。她同過去一樣顯得靦腆,像一個羞澀的處女,微笑著,好像在賠不是似的。她在他身旁躺下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冰冰冷,穿著一件大大的睡袍;她的頭發剛梳過,還是濕淋淋的。他伸出手去,在她消瘦的胸肋上摸下去。

“你這是怎麽一回事?難道你不吃東西嗎?”

“吃的,我怎麽不吃東西呢。”

“你倒是容易飛起來的。你的分量跟一只鵝差不多重。”

他們兩人一跑碼頭,就非常親熱,但是現在經過了長期的分離——幾個禮拜來,他同他的妻子埃絲特在一起——他們變得疏遠起來,需要重新熟悉。這像是新婚第一夜。她背對他躺著;他不得不悄悄地用甜言蜜語哄得她轉過身來。屋裏有她的母親和弟弟,她仍然感到害臊。只要他說話的聲音太響,她就用手掌捂住他的嘴,叫他別出聲。他摟住她;她像小姑娘似的在他懷裏索索顫抖。她對他輕聲低語,低得他剛能夠聽到。他幹嗎隔了這麽久才來?她確實害怕他再也不來啦。媽走來走去,嘮叨個不停,怨天怨地……擔心他拋棄她,瑪格達。博萊克跟那幫小偷鬼混在一起。這真丟醜,真丟醜。他可能去坐牢。再說,他喝酒喝得太多。喝得醉醺醺,逛來蕩去,惹是生非。雅夏這幾個禮拜在盧布林於了些什麽?一天天過去,慢得像糖蜜的流動。

真叫人驚奇,這個靦腆的姑娘能夠變得這麽熱情奔放,像著了魔似的。她像下陣雨似的吻著雅夏,完全按照他教她那樣由他擺布——不過默不作聲,生怕可能吵醒她的母親或者弟弟。這好像是他們在黑夜的精靈面前舉行的一次秘密儀式。盡管她在學校裏學會說一口純正的波蘭話,她現在含糊不清的咿語是鄉下土話,他只能勉強聽懂;她的出言吐語——奇怪、誇張,是世世代代的莊稼人傳下來的。

他說:“萬一我離開你,記著我會回來的。千萬別變心。”

“不會的,親愛的,死也不會變心的!”

“我會給你裝上翅膀,讓你飛起來。”

“可不是,我的天主啊……我現在已經在飛啦。”去了。雅夏準備走到皮阿斯克去,說他不得不到鋪子裏去買幾件東西。埃爾茲貝泰正要攔住他,巴望他回來吃早飯,但是瑪格達搖搖頭,不讓她這樣做。她從來不幹涉他。他同她接吻;她低聲下氣地說:“別忘了回家的路。”

集市天一亮就開始了,但是遲到的莊稼人仍然從大路上走來。有一個人牽著一條瘦得皮包骨頭的母牛準備送去宰,另一個人牽著一頭閹豬或者一只山羊。婦女們在頭巾底下放著木架——表示已經結過婚——帶著她們盛在碗裏、罐裏和籃裏的商品,上面蓋著麻布。她們滿臉堆笑,向雅夏打招呼。她們記得幾年前他在這一帶村子裏巡回演出過。一輛大車出現了;車上是一對莊稼人的新郎和新娘,還有幾個音樂師;個個都用碧綠的嫩枝和花環裝飾著。音樂師們一邊拉小提琴,一邊曼聲歌唱。一群莊稼姑娘像鵝似的擠在另一輛大車上,她們唱起一支立誓向男人報仇的歌來:我是黑的,啊,黑的。

我還要使自己變得更黑,你關心的那些人當中,親愛的小夥子,我會受得最黑。

我是白的,啊,白的。

我還要使自己變得更白,你對我看一眼,親愛的小夥子,就會傾心,但是我根本不理睬。

澤茀特爾,那個被拋棄了的女人,住在屠宰場後面的小山上。她的丈夫萊布什。萊凱奇,不久以前,從雅諾夫的監獄裏逃了出來;他眼下在哪裏卻沒有人知道。有的人說,他已經逃往美洲;有的人認為他深深地躲在俄羅斯荒野裏某個地方。許多個月以來,他沒有信寄來。小偷們有他們自己的幫會,也有頭子和幫規,每個禮拜給澤弗特爾兩個盾。不管哪一家的當家人坐了牢,他們通常都是這麽辦的。但是事情越來越清楚,那個萊布什看來永遠無影無蹤了。這兩口子沒有孩子。澤弗特爾不是本地姑娘;她是從維斯杜拉河對岸不知什麽地方來的。小偷坐了牢,他們的妻子通常是規規矩矩的,但是澤弗特爾被人認為行為可疑。哪怕不是安息日的日子,她也插金戴翠,不裹頭巾,還在安息日生火煮飯。現在她的救濟金哪一天都可能取消。

雅夏對這一切完全知道,但是他還是同這個女人勾搭上了。他穿過一條條偏僻的小胡同來到她家,每一回給她三個盧布。他現在給她送去一件從華沙買來的禮物——一條珊瑚的項鏈。這簡直是發瘋,他有妻子,他有瑪格達,他如醉如癡地迷戀著埃米莉亞,———在這個糞堆頂上,他指望什麽呢?他一再下定決心,要斷掉這個關系,但是只要他一到皮阿斯克,他總是身不由主,又被吸引到她那裏去了。他現在正向她家裏跑去,既害怕又熱切,好像是一個馬上要第一回同女人睡覺的學生似的。他不是走盧布林街到她家裏去,而是穿小路。盡管五旬節已經過去,這裏的路面上仍然潮濕粘滑,但是澤弗特爾的家裏是清潔的,掛著窗簾,擺著一盞燈,紙燈罩上垂著穗子;床上有軟墊;地板剛擦過,還撒上砂,好像禮拜五夜晚向蠟燭舉行祝福儀式似的。澤弗特爾站在屋子中央——她是一個相貌年輕、頭發卷曲的女人,眼睛黑得像吉普賽人,左腮幫上貼著一個美人斑,脖子上掛著一串料珠項鏈。她調皮地微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用維斯杜拉河對岸的口音說:“我原以為你一定不會來啦!”

“我說要來就來,”雅夏沈著臉說。

“一位想不到的貴客!”

接吻,送禮,等她端來兌菊粉的咖啡,對他來說,全是丟臉的事情,但是就像小偷不得不去偷錢一樣——他呢,不得不偷愛情。她閂上門,免得有人闖進來,而且在鑰匙孔裏塞上紙。他越是著急,她越是故意磨磨蹭蹭。他一直意味深長地向床看,但是她拉開花布窗簾,表示還不到時候。

“世界上發生了一些什麽大事情?”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要是不知道,那麽誰知道呢?我們掛在這兒,你像一只鳥兒那樣自由自在,東逛西蕩。”

她挨近他坐下,她的圓滾滾的膝蓋貼著他的。她把裙子撩到讓他看見她的黑長筒襪的襪口和紅吊襪帶。

“我難得看到你,”她抱怨起來,“我已經忘了上一回是什麽時候看到你的。”

“你聽到什麽你的男人的消息嗎?”

“找不到啦——好比石沈大海。”接著她微笑起來,流露出一副既順從又蠻橫的虛情假意的神情。

他不得不聽她把話說完,因為一個嘴碎的女人是非把話嘮叨完不可的。哪怕她是在抱怨吧,她的話也是滔滔不絕的——又流暢又圓滑,好像玩具手槍裏射出來的豌豆。她在這兒皮阿斯克有什麽前途呢?萊布什再也不會回來啦。大洋的對岸不妨算是另一個世界。她實際上已經是個寡婦了。他們每個禮拜給她兩個盾,但是這能維持多久呢?他們錢庫裏的錢這麽少。幫裏倒有一半人在監牢裏過日子。再說,憑這麽一丁點兒錢她能買什麽呢?頂多只能買煮麥片的水。她欠了許多人的債。她沒有衣服穿。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對頭。她們沒完沒了地說她的閑話;她的耳朵一天到晚都在發燒。夏天,她還受得了,但是雨季一到,她就會走投無路啦。澤弗特爾在怨大怨命的時候,還不停地撚著她那條項鏈。突然她右腮上現出一個酒窩。

“啊,雅夏爾。帶我一起走吧。”

“你知道我辦不到。”

“為什麽?你有個班子,還有一輛大車。”

“瑪格達會怎麽說呢?你的街坊會怎麽說呢?”

“她們反正要說的。你那個波蘭女人能夠幹的事,我都能夠於。也許比她於得更好。”

“你能翻斤鬥嗎?”

“我不會翻,難道不能學嗎?”

這全是廢話。她長得太胖,當不了演雜耍的。她的腿太短,她的屁股太大,她的胸脯凸得太出。

她這一輩子什麽也幹不成,只能當用人———-一還能當另一種人,雅夏想。盡管他,雅夏,肯定不愛她,但是他有時候會忌妒。他在跑碼頭的那些禮拜裏,她在幹什麽呢?得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上這兒來,雅夏想。這不過是因為我感到非常膩煩;我想有短短的一會川擺脫一切—一他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像一個借酒澆愁的酒徒那樣,他想。他永遠不明白,別人怎麽能湊合著住在一個地方,毫無憂郁地跟一個女人生活一輩子呢?他,雅夏,永遠心情沮喪。他突然掏出三個盧布,帶著孩子氣的莊重態度放在她裙子底下的大腿上——一個在膝蓋附近,另一個高一點兒,第三個在大腿盡頭。澤弗特爾望著他,流露出古怪的微笑。

“這沒有用。”

“這肯定對誰都沒有害處。”

他赤裸裸地對她說—一按照她的水平說話。他的一個特點就是能夠適應任何人。這對行使催眠術是個有利因素。澤弗特爾不慌不忙地把硬幣收起來,放在食具櫃上一個研缽裏。

“晤,不管怎麽樣,謝謝。”

“我急著呢。”

“急什麽呀?我一直惦記你。幾個禮拜以來,我沒有聽到你的一點消息。你好嗎,雅夏?說到頭來。咱們到底是好朋友嘛。”

“是啊,是啊……”

“幹嗎心神不定?我知道啦——準是有了個新情人!告訴我,雅夏爾,告訴我。我不是那種愛忌妒的人。我懂得好歹。不過你一看到女人就像蜜蜂看到鮮花,總是換新人。這兒聞聞,那兒舔舔,然後‘噓!’——一你嗡嗡地飛走了。我多麽羨慕你!我要是能做男人,把我最後一條襯褲拿出來也值得!”

5

“是啊,有了個新的,”雅夏說。他需要同人談談。同澤弗特爾在一起,就像同他自己在5 那樣無拘無束。他不怕她忌妒,也不怕她發火。她像一個莊稼姑娘依順地主老爺那樣依順他。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起來。她流露出辛酸的微笑,這是受了委屈還感到樂趣的那種女人的微笑。

“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她是誰。”

“一個教授的寡婦。”

“寡婦,嗯?好,好。”

“有什麽好。”

“你愛她嗎?”

“對,有點兒。”

“要是一個男人說‘有點兒’,那他的意思是說全心全意。她是個怎麽樣的人——年輕?漂亮?”

“不太年輕。她有個十四歲的女兒。”

“你愛的是哪一個,是做媽媽的呢,還是女兒?”

“兩個都愛。”

澤弗特爾的喉嚨動了一下,好像她在把什麽東西咽下去似的。“你沒法兩個人都愛啊,老兄。”

“眼下,有了做媽媽的,我也滿意了。”

“教授是幹什麽的,像——個醫生嗎?”

“他以前在大學裏教數學。”

“什麽叫做數學?”

“用數字計算。”

她想了一會兒。“我知道啦,我早就知道啦。我,你瞞不了我。只要對男人瞧上一用民,我就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你想幹什麽,跟她結婚嗎?”

“不過我已經有老婆啦。”

“對你來說,老婆算得了什麽呢?你怎麽碰到她的?”

“她在劇場裏;有人介紹我們認識。不,我在表演心靈感應術;我告訴她,她是個寡婦和別的事情。”

“你怎麽知道的呢?”

“那是我的秘密。”

“哦,還有什麽別的情況嗎?”

“她愛上了我。她願意撤下一切,跟我一起出國。”

“就這麽走嗎?”

“她要跟我結婚。”

“跟一個猶太人?”

“她要我改變一點兒宗教信仰。……”

“就這麽一點兒,嗯?——幹嗎你非要出國不可呢?”

雅夏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惡狠狠起來。“我在這兒有什麽呢?二十五年來,我一直在演出,而我仍然是個窮小子。我在繩索上還能走多久呢?頂多十年嘛。人人誇贊我,可是沒人肯出錢。在別的國家,他們欣賞像我這樣的人。有_個只懂幾套戲法的人變得又出名又有錢。他在皇上面前演出,乘著高級四輪馬車跑碼頭。要是我在西歐出了名,我在這兒,波蘭,就會受到不同的待遇。你懂得我跟你說的話嗎?這兒,他們模仿外國的一切。一個演歌劇的歌唱家盡管唱得像貓頭鷹叫、要是他在意大利演唱過,人人都喝彩:‘好!’”

“說得對,不過你得改變宗教信仰。”

“那又怎麽樣?你給自己劃個十字,他們把水撒在你身上。我怎麽知道哪一位上帝是真的?誰也沒有到天上去過。反正我也不祈禱。”

“你成了天主教徒,你就準會祈禱,沒錯兒。”

“在國外,誰也不註意這一套。我是個魔術師,又不是個教士———你知道,眼下流行著一種新鮮玩意兒呢。熄燈以後,你把鬼魂召來。你坐在桌子旁,把雙手放在桌面上,桌子就升起來了。所有的報紙上都登滿了這種消息。”

“真的是鬼魂嗎?”

“別惹人笑話。全是那個巫師幹的。他伸出腳去,把桌子頂起來。他把大腳趾頭扭一下,發出啪的一聲,那就是說,鬼魂傳來了信息。最有錢的人都參加這種降靈會,尤其是女人。譬如說,有一個人的兒子死了,他們巴望跟他來往。他們付錢給巫師,他就把那個兒子的鬼魂召來。”

澤弗特爾睜大了眼睛。“真的嗎?”

“真蠢!”

“也許那是妖術吧?”

“他們壓根兒不懂什麽妖術。”

“我聽說在盧布林有個人能夠用一面黑鏡子顯出死人。他們說,我在那兒能夠看到萊布什。”

“那麽,你幹嗎不去呢?他們會給你看一張相片,告訴你那就是萊布什。”

“哦,他們倒是讓你看到東西的。”

“白癡,”雅夏說,他感到驚奇,自己居然同澤弗特爾這樣的人談論這種事情,“我能夠讓你在鏡子裏看到你喜歡的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奶奶也成。”

“上帝是沒有的,對不?”

“上帝當然是有的,不過誰也沒跟他講過話。上帝怎麽能講話呢?要是他講意第緒話,基督徒就聽不懂;要是他講法國話,英國人就會發牢騷。《摩西五書》上說,他講希伯來話,可是我沒有在那兒聽他講啊。說到鬼魂,那也是有的,不過沒有魔術師能把他們召來。”

“靈魂是怎麽回事呢?啊,我真害怕。”

“怕什麽呢?”

“夜晚,我躺下去,沒法閉上眼睛。所有的死人都在我面前列隊走過。我看到他們把我媽媽送進墳墓。她渾身雪白……咱們到底幹嗎要活在世上?我非常惦記你,雅夏爾!我不願給你出主意。不過那個異教徒會把你拉到地獄裏去的。”

雅夏惱火了。“她怎麽會呢?她愛我。”

“這不會有好結果。你可以愛做什麽就做什麽,可是一定要做個猶太人。你的老婆會落得個什麽結果呢?”

“要是我活不成,她會怎麽辦?男人一死,過了四個禮拜,那個婆娘又去站在結婚的華蓋底下了。澤弗特爾,我可以跟你坦白地說。咱們倆中間沒有秘密。我要碰碰運氣。”

“那麽,我呢。”

“我發了財,也不會忘掉你的。”

“得了吧,你早就會忘掉啦。你跨出門檻那會兒,就已經忘啦。別以為我是在忌妒。我頭一回認識你,我激動得直打哆嗦。我會給你洗腳,而且喝你的洗腳水。可是,我跟你比較熟悉以後,我就對自己說:‘澤弗特爾,全是白搭——幹嗎要打哆嗦呢。’我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懂得不多,不過我肩膀上長著一個腦袋。我想得很多,有各種各樣的念頭。聽到風在煙囪裏呼呼地打口哨,我就非常憂傷。你不會相信我的話,雅夏爾,不過近來我甚至想到過自殺。”

“幹嗎偏偏想到這件事情呢?”

“只因為我感到膩煩,手邊又有一條繩。我看到梁上有個鉤子。就是燈旁那個鉤子。我站在腳凳上,那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接著,我笑起來啦。”

“為什麽?”

“哪兒有什麽理由。你把繩使勁一抽,那不是全都完了嗎……雅夏爾,帶我到華沙去吧。”

“家什怎麽辦?”

“我把所有的東西一古腦兒賣掉。讓哪一個人來占個便宜吧。”

“你到華沙去幹什麽呢?”

“別擔心,我不會賴在你身上白吃的。我會像故事裏那個要飯的女人那樣走掉。我會站在哪一家人家的門口,說:‘我就待在這兒。’人到哪兒都能洗洗涮涮,提籃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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