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喊的蜆子,不是長在近海淺水灘上的,而是江南所特有的河蜆。早先,河蜆大量生長在南方的湖泊池塘和溝渠內,不少地方把河蜆喊作“各子”,其實,“各”是福州話音,福州人念蛤(讀音隔)為“各”,但蛤是蛤,蜆是蜆,蛤比蜆大,蛤的外殼上有花紋,又稱為花蛤,過去裝蛤蜊油的盒子就是蛤的殼。蛤生長在海邊,蜆子海水裏有淡水裏也有。“打赤膊吃蛤,穿棉襖吃蜆子”,這是一句福州民諺;意思為炎炎夏日是吃蛤的季節,天寒地凍是吃蜆子的季節,因為只有這時候它們才肉質飽滿,味道鮮美。其實我們這裏水鄉也有民諺,叫“菜花蜆子清明螺”,蜆子和螺螄一樣,都是到了油菜開花時近清明天氣,味道才好。

我的朋友黑白,在自己那本書《文人的美食》中專門講到蜆子,他說:“……蜆子一般長在荷葉的反面或河蚌殼上,是寄生的貝類……池塘邊多的是,用手在荷葉上捋一下,便是滿滿一把蜆子。”這倒有點把我給弄糊塗了,在我的印象裏,只在有泥沙的水域才長蜆子,蜆子通常都是把自己埋在沙中,所以蜆子又被喊做“沙蜆”,也有地方喊“沙河蚌”,江河沙灘上常能看到許多被水浪沖洗得發白的蜆殼。沙蜆怎麼會一起結夥跑到“荷葉的反面”去了呢?或許那是另有的一種蜆子。看過汪曾祺的《故鄉的食物》,原來通曉好多世情的汪老先生也是這樣寫的,他甚至說蜆子“只有一粒瓜子大”。

蜆子到底有多大,我想我是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出差錯的。蜆子像蠶豆那般大小,殼頂鼓脹突出,或略呈三角形,玲瓏又豐滿。蜆子屬淡水雙殼貝類,殼面有光澤,呈黃褐色或黑色,以黃色者為佳,肉最鮮嫩。蜆子確實喜歡結夥群聚,要是運氣好,碰到蜆子窩,那是最令人開心的事,一下子可以扒出大半筐蜆子。

我們在酒店食府常會吃到一道菜蒸雞蛋,鮮美的蛋羹中夾有許多帶圓殼的小蚌,若是蚌殼小到只有鈕扣大,那就有可能是蜆蒸蛋了。沈沒在蛋羹裏的蜆子,殼都已大開,有仰著的有反扣著的。有時候,你伸出湯匙舀來卻是幾個空殼,你便有點悻悻然。但是你心裏清楚,這些殼裏一定都是有肉的,只是在沈入蛋羹裏的那麼多蜆肉中,你已找不出哪個是它們曾經的原配了……好在蛋羹因為有了蜆的加盟,滋味便深長了許多。

蜆子確實是一道水鄉美食,剝了殼的蜆子肉炒韭菜,算得上是過去清苦人家的一大美味。撈回來的蜆子放在水盆裏,讓它們悄悄地張開嘴,一夜吐盡泥沙,再放鍋裏用沸水一“哈”,一個個小扇子似的殼全都張開來,用手輕輕一抹,蜆肉就下來了。蜆肉除了炒韭菜外,燒豆腐,炒雞蛋,炒蒜苗,炒青菜頭,都是有著說不出的妙味。要是將蜆子連殼洗凈煮沸,煮到一只只都張開了嘴,露出雪白腴嫩的蜆肉,加上姜、蔥、鹽、味精,以及醬油、糖、黃酒、麻油一拌,嘬一個放嘴裏輕輕一吸,肉就鮮鮮地落舌頭上了。這煮蜆子講究火候,煮嫩了,蜆子門戶緊閉,吃起來不爽,蠻咬硬啃地弄開,裏面半生不熟,鮮味明顯沒提上來。要是煮過了頭,蜆殼大開,鮮味全都溶到水裏去了。只有煮到蜆殼剛開一條細縫,佐料滲得進,鮮味跑不出,蜆肉色澤晶瑩,口感一流,才是恰到好處。

那年油菜花金黃時,我在吳江吃過一回蜆子,是產自元蕩裏的所謂黃蜆,像燒高湯螺螄那樣烹飪出來,鮮、嫩、香、辣,風味絕佳。就是將蜆子配以紅尖椒、姜、蒜、豆豉、鹽糖等佐料,猛火翻炒到蜆口張開,再噴上料酒,擱點豬油,入一勺高湯後勾稍許芡,香鮮襲人,味道濃郁。黃蜆很容易熟,受熱過度肉質就會縮小變老,所以一定要大火快炒。有人說蜆子最好的吃法是蒸著吃,原汁原味,保留了蜆的濃鮮。只是蜆子入鍋前一定要提前洗凈從水裏撈出,瀝幹水,要不然,入鍋後會滲出來很多水,那就很難有濃郁的味道了。蜆子是腥物,清蒸少了醋辣壓不住陣腳,故姜蔥要舍得放足,加上一些陳皮絲,起鍋時桔香四溢。

蜆子煮湯也很棒。以絲瓜、冬瓜什麼的配上蜆子,煮成乳白的一盆湯,微腥裏透著甜絲絲的鮮香,一氣能喝下大半盆。一盆蜆子湯喝完了,桌上留下了一大堆的蜆子殼。想到此前伸筷子在湯裏撈蜆殼,撈上來有的附了肉,有的卻空空如也……就如同我們做著每一件事情時的那份結果之於希望,你不知道哪些會怎樣,哪些又會怎樣,但卻不會放下筷子。猶似行走在這人世間,無論事業還是情感,在打撈時,都有著一份長與短、執與棄之間的坦然拿捏。

在我早年的鄉村歲月裏,最慣常吃法,就是蜆子肉炒鹹菜。飽吸了鹹氣的蜆肉,個個縮得緊緊的,比黃豆米還小,卻又如同膠飴一樣軟軟中透著一股綿長的咬頭。那時的蜆子,和螺螄一樣命賤,都是根本不值錢的東西,有時白送人家都不要,河裏太多了嘛。春天到了,通著長江的小河裏會進來許多撈蜆子的小船。船尾都拖著一張鋼絲焊制的勺型蜆網,在有沙的河段裏慢慢貼著河底往前抄行,隔一段,起一下網。有時船會在某一處河灣泊下,下來幾個穿著那個年代笨重防水衣的人,端個鐵畚箕樣的物件,像淘金沙那樣一畚箕一畚箕地淘著河蜆。他們忽而彎腰,忽而挺身,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辛苦勞作,一兜兜的蜆子倒入船艙,再裝進半人高的竹簍中。當地人都認為這些下江佬是為了得到蜆殼運回去做鈕扣,沒有誰相信這麼多的蜆子肉會賣得出去。哪裏不長蜆,為了吃點蜆肉,至於如此一番折騰麼?

眼下的長江邊,河蜆幾乎絕跡,沙灘上,再也看不到那一個個白生生的鈕扣般大的蜆殼了,十來歲的孩子已不知蜆為何物。要吃河蜆,只有往太湖邊去……我們真的早已喝幹了自己的那碗蜆子湯麼?又至油菜黃到天邊的時節,想來,真有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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