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有只鴿子叫紅唇兒(上)

作者的話


  這不是一部傳統章法的小說,雖然講述的也還是人的命運。

  小說有六個人物。一九五七年那個多事的夏天,快快、公雞和正凡都中學畢業 了,年齡最小的快快當時只有十六歲。還有三個女孩子:燕萍、肖玲和小妹。正像 大部分男女孩子們一樣,他們相愛,有過幸福,也經受了痛苦。這都是一些非常真 實的事,只不過從痛苦中走出來的人們並不要求在小說中看到完全的真實,於是就 把生活的真實裁剪為故事。到故事結束的時候,春天和大地上的希望已經復甦了, 他們也大都人到中年,而不幸的快快剛離開了這個世界。肖玲則更早就告別了這曾 經苦難的大地。然而生活並未終止。

  按照傳統的小說的章程,必須有一位主人公,那我們就不妨公推快快,這位夭 折了的天才。因此這又是一部關於夭折了的天才的書,或者說,是那個剛消逝的時 代的悲劇。

  書中主要引用了六個人物他們自己的話,至於敘述者的一些話以及敘述者同人 物的談話,倘讀起來覺得煩悶,盡可以跳過,作者應該尊重不同的讀者的不同的興 趣。


敘述者的話


  你一定見過鴿子在晴空下盤旋吧?那是很美的呀。在蔚藍色的天空下,耀眼的 陽光裡,你仰望著一群鴿子帶著嗚嗚的風哨,從院子上空飛過,又掠過比鄰的樓屋 的屋頂,消失了。空中依然迴響著嗚嗚的遠去了又逼近了的風哨,一群鴿子緊緊跟 隨著領頭的一隻,那最矯健、最敏捷的精靈。還來不及細看清它的神情,在令人振 奮的鼓翼聲中,它們就又跟蹤消失在屋脊後面。於是,又是嗚嗚的風哨,帶著撲撲 的鼓翼聲,在空中長久地迴旋……


正凡的話


  我還在讀中學的時候,就喜歡養鴿子,鴿子是聰明的鳥兒,溫和的鳥兒,很惹 人喜歡。望著它們在天上轉圈兒,甚至是一種享受,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體會。 我可是從小就迷鴿子。我母親在世的時候,總反對我養鴿子,為了養鴿子,我同她 大吵、大鬧過不知多少回,也傷透了她的心。

  她說我心思不用在讀書上,她一心希望我考上個大學,她再苦也願意。老實說, 考上個大學,也不是特難的事情。我真要下功夫的話,當然比不上快快和公雞他們, 他們兩個是班上的尖子。快快更是全校最拔尖的一個。五七年全市數學競賽,他拿 了個第三,還漏了一道題沒做,印在卷子反面,他當時沒看見。我不敢同他比,他 那腦袋瓜才是真正做大學問的人,我沒法不服他。可惜呀……你看,它飛得多好! 那翅膀多有力,動作利落,我講的是領頭的那鳥兒「紅唇兒」,它嘴上有那麼個小 紅疙瘩,等它落下來的時候,你仔細看。你注意到吧?它翅膀剪那麼兩下,別的鳥 兒得撲打三下。你看那紫斑飛得多笨,那只白的,羽毛上帶點醬斑的,一歪一歪的, 不會平衡。鳥兒中也有笨有聰明的。

  鴿子這種鳥,你要是養上了一對好種,就會越來越多,起初我只養了一對,後 來就招來了三五隻,最多的時候到二十來只。我母親就罵,哪來這麼多米喂鴿子! 我說,我星期天揀破銅爛鐵賣去。不過,那時候人大了,不好意思,怕同學碰見, 我就到城外東碼頭去攬零星小工,掙點錢買碎米、雜豆子。人要是在哪種事上著了 迷,想什麼法子也能辦到。那些年月,生活儘管苦,我倒不覺得苦。我想,只要我 中學畢業了,工作掙錢了,就能減輕母親的負擔,我也可以上夜大學進修。我不是 只笨鳥,也不是個不好學習的人,我只是沒有快快、公雞他們那樣的經濟條件,我 當然羨慕他們,可我不嫉妒。在我們男生中,朋友間是不嫉妒的。我希望他們能做 出成就來。要不是後來那些年胡搞亂搞,快快不會這樣早就死,公雞也早就出成就 了……

  還是講鴿子吧,你看,那紅唇兒,飛得多好,從你頭頂上過去像一陣風似的。 我以前有只非常好的鳥,它那羽毛藍中透紫,紫得發亮,像電鍍過似的。腳上有三 個圈,都是鴿子會得獎的標記。有個禿頭出五十元錢,我沒賣。六○年經濟困難的 時候,叫個王八蛋用汽槍打傷了,傷在小肚子上,裡面有顆鉛子。我母親說,活不 了幾天了,你乾脆殺了改善一下伙食吧。我瞪了她一眼,後來我把它在城外土崗子 上埋了。那樣多鴿子也實在養不起了,那幾年你知道,人都沒吃的,一點爛菜幫子 還撿了又撿。那些鴿子我一隻沒吃,全送人了,也不再問他們的下落。玩鳥的人是 吃不下去的。

  這些鴿子是我從牢裡放出來以後,在家養病等待落實政策的這段時間裡又養起 來的。我愛人也不讓我養,我說,我一不抽煙,二不喝酒,就這是嗜好,你還嘮嘮 叨叨,她也就再沒吭過聲了。我愛人可是個很好的人,不要為這種事同她計較。我 坐牢的時候,她為我吃了不少苦……你看,它落下來了,就是徑直落在籠子上的那 只!


敘述者的話


  這確實是只非常精神的鳥兒,瞧它左顧右盼時的神情,多麼灑脫。一雙翅膀像 劍一般收在兩側,它嘴上有一團殷紅的肉瘤,同樣殷紅的腳趾輕捷而分明地走著細 步。它望著你的那副神情,目不轉睛,那樣安祥。正凡轉身去房裡抓了一把米,走 到院裡,他剛張開手掌,這鳥兒便翅膀一張,輕巧地落在他手掌上。歇在屋簷上的 鳥兒都咕嚕起來了,他撒了些米在地上,鴿子紛紛落在他周圍,在他腳前腳後啄食 著。站在一群鴿子中間的正凡,個子不高,卻粗壯結實,額頭上已經有兩道分明的 皺紋,喉嚨裡學著鴿子鳴叫的咕嚕聲,卻又顯出幾分孩子般的天真。

  他是個鏜工,專鏜汽車發動機的底盤。一個底盤有百來十斤重。因為沒有流水 線,每加工一個都要上下搬動,沒有臂力和腕力是不行的。他說,勞動競賽的時候, 他做到超過定額兩倍多,沒人幹得過他。而目前他們廠子裡沒有足夠的材料,分配 的定額要他做的活,只要四個小時就足夠了。不過,他現在身體已經垮了,還像十 多年前那樣干是頂不下來的。他在牢裡帶過好幾個月的手銬,把一隻手從肩上反轉 到頸後和另一隻手在身背後銬在一起,一隻胳膊弄脫臼了。可幹些小件的活還是不 成問題的,車、鏜、銑、刨,哪種機床他還都能看。問題是他七六年被捕還沒有組 織結論。為他的事公雞找了燕萍,因為聽說燕萍的父親這回真的要恢復工作了,可 能還當他文化革命前市委書記的職務。


公雞的話


  正凡不願意呆在家裡吃勞保,他要工作。我說你急什麼?落得清閒。我要的就 是時間,可我沒時間。我倒是巴不得吃勞保,可我請幾天假都困難,成天編寫那種 總結報告,鬼知道有什麼用處,沒有比浪費生命更痛苦的事情了。當你明白你的生 命是有用的,當你明白你的生命應該用在什麼事情上,當你明白而且堅信你做的事 情是有益的,就沒有比浪費你的時間,白白糟蹋自己的生命更使你痛苦不堪的事情 了。我今年已經三十七歲了,如果我還能工作到六十歲,也只有二十三年時間,而 在正經的八小時工作的時間裡,都要去編寫那種鬼也不看,毫無實際用途的報告、 小結、總結、經驗、年報之類的文字。今天要我寫個大批判材料,明天要我寫個工 業學大慶的典型經驗,而全市供電卻嚴重不足。不錯,全市已經清查出五十七個緊 跟「四人幫」和犯有嚴重錯誤的人,可拿著稿子去念的人卻還是天安門事件後親自 指揮在全市進行大追查的「四人幫」的打手。真正敢於在白色恐怖下挺身反對「四 人幫」的英雄,像正凡這樣的,問題照樣掛著,不能回車間工作。沒有比寫這種報 告更無聊的事情了。我要的是時間,快快要的是時問,我們都只能天天開夜車到深 更半夜,節、假日和星期天幾乎從來沒休息過,而那些屁事不做的人,他們都有的 是時間。喝茶,看報,扯淡,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情,一句話就可以拍板的,都可以 上推下卸,掛上十天半個月,甚至半年、一年的。我是搞文學的,一個民族沒有文 學照樣可以生存。沒有文學死不了人,可物質的貧困,不按科學辦事,就要勒褲腰 帶,口糧不足就瓜菜代。不尊重文學可以,不尊重科學就要受到歷史的懲罰。而受 懲罰的不是不尊重科學的,竟然恰恰是搞科學的人。快快死了,醫生說死於心臟病。 我說他死於這種政治,死於折騰我們國家的那種「四人幫」的政治。啊,又說到了 他們,我說了不要再說這幫王八蛋,好,不說,我們談文學,談科學,談人,談談 夭折了的快快。

  我同快快從初中到高中,同學整整六年。我們是好朋友,我們無話不談,即使 是在那些因為一句話被告發了就可以打成反革命的年代裡,我們見面也可以毫無顧 忌地發牢騷。在我們之間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包括像個人生活上最隱秘的感情, 包括他的初戀。我們之間是絕對相互信賴的男子漢的友誼。現今有人把煙酒之交, 你我之間的相互利用、相互交換、相互開後門的關係也叫做朋友,是對這個美好的 詞的褻瀆。

  我們曾經像討論科學一樣討論過愛情。我們很想弄明白這種令人激動而又神秘 的感情,雖然那時候我們誰也不懂得愛情,正像我們不懂得科學一樣。


敘述者的話


  快快同公雞說過,說他十歲的時候就愛過一個女孩子,他說那是最純粹的愛情。 他還在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隨著搬家,轉學到了另一所小學。他和這個女孩子當 時分坐在同一張課桌椅上,他們兩個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這個女孩子皮膚很白, 舉止很文靜,當然也應該說長得很漂亮……


快快的話


  我,怎麼說呢?說——是一種初戀吧?也許是。這是我最初愛上的一個女孩子。 我無法形容她的美貌,她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是那樣的寧靜,那樣的耀眼;並不 因為時間的消逝這種印象逐漸暗淡。她總是像黎明之前天邊上的啟明星,你只要見 過一次,就會在記憶中永遠保留那明亮的印象。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體會。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我每天早晨總希望能夠在路口——在我們那個去學校的一 個岔路口,她的家就在岔路口的那邊——看見她的身影。我已經說不出她那時經常 穿的一件是什麼顏色的衣服,可我總覺得,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一見到她的背影, 我就能辨認出來。她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可是說來也覺得好笑,我從來沒有敢 在路上招呼過她。當她走在前邊的時候,我便默默地跟在後面,或者迅速地趕上前 去超過她。可當她走在我後面的時候,我便會放慢腳步,等著她走過來。但是,當 她走到身邊的時候,我可決不敢回頭去看她一眼或者對她說句話,哪怕是笑一笑, 卻讓她從我身邊走過,彷彿我毫不在意似的。每天上學的時候,我差不多都這樣, 希望碰到她,卻又不敢對她說一句話。可在學校的教室裡,我們同一張課桌,坐的 是同一條板凳,情況就不一樣了。我們也說話,毫無顧忌,還互相借用鉛筆。我記 得有一次正在考試,我鉛筆芯突然斷了。我忘了帶鉛筆盒,書包裡翻來翻去就只有 這一支筆。她彷彿覺察到了,把放在課桌上面她的鉛筆盒悄悄地朝我這邊推過來。 我看了她一眼,她卻仍然低著頭在做她的試題。我從她的鉛筆盒裡拿起一支她削得 尖尖的筆——她的鉛筆都削得那麼尖,削得那麼細,這是我們男孩子無法相比的。 一切都修飾得那麼整潔,就像她那個人一樣。她有一副很明亮的嗓子。聽她說話的 時候,你覺得是一種愉快,我非常愛她的聲音。老師叫她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我 有時候發現,我並沒有在聽她回答的是什麼,卻在聽她的聲音。她說得一口非常標 准的北京話。在我們班裡,能夠說那麼標準的北京話的,只有她一個。而我可以算 是半個。所以班上的同學把我們都叫做「北京人」。同學們這樣叫我們,我不明白 是不是含有一種嘲弄的意味,一種羨慕的意味,或者是一種孩子氣的惡作劇。總之, 聽見叫我們「北京人」的時候,我和她,誰都不答理。可是從心底,我卻感到這個 稱號給人一種溫暖,把我同她彷彿聯繫起來了,又覺得是一種幸福。我們班的男女 孩子之間,也許是到了這樣的年齡,也許是我們所處的那種社會環境,男女同學之 間,在公開的場合,界限劃得非常分明。為了打消這種隔閡,老師安排同學的座位, 總是讓一個男同學和一個女同學合坐在一塊。可是,男女孩子們之間,卻仍然存在 著相互隔閡的感覺。尤某是男孩子們,特別要故意強調這種隔閡。所以在許多同學 的課桌上,都畫著一條分明的界限,男同學和女同學誰也不許超過。唯獨我們的桌 子和板凳,從來也沒有用粉筆或小刀子畫過一條分界線。在我們相處的那個學年裡, 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爭執,可也沒有更多的接觸。除了在課堂上和課間休息的時候, 有時交換過那麼幾句話。

  有一次,我發現在她的鉛筆盒裡,有一張淺綠色的小卡片。我便問她,能不能 給我看一看?她向我笑了笑,說你喜歡我就給你。我很長的時間一直珍藏著這張卡 片,以後卻不知被我收藏到哪兒去了,再也找不到了。第二天,我從家裡帶來一顆 通紅的彈子——是我收集的一盒子彈子中最漂亮的一顆。它紅得像瑪瑙,沒有一點 損傷,我從來捨不得投擲。只是在盤弄我的彈子的時候,拿出來賞玩。這是我的那 一盒子彈子中的一顆「皇后」,或者說一個「公主」。小的時候,你一定聽過白雪 公主和七個矮人的故事吧?我的彈子就好比這些矮人中的那位公主,我把它送給了 她。

  小學畢業了。投考中學的時候,這之前,我們便再也沒有見過面。我考上了附 中,而她後來考上了女一中。這是在兩年後我才知道的,因為我上學的路線變了。 路上,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我再見到她的時候,是我在初二,暑假的時候,全市 組織了少先隊夏令營,那是一個非常愉快的夏天。在夏令營裡,我們睡在帳篷裡, 有篝火晚會、游泳、爬山比賽、講故事……那是無憂無慮的年代!就在那次夏令營 的篝火晚會上,大家都聚集在草坪上。這是一片非常平坦,又長得很茂盛的、剪修 得很整潔的草坪。現在是很難見到這種草坪了,即使原先保養得很好的草地,不是 變得光禿禿的,就是雜草叢生。可那片草坪用軋草機推得整整齊齊。篝火在湖邊上 點著了,孩子們那個高興勁!音樂聲起來了,大夥兒跳著集體舞。男女孩子們混雜 在一起,手拉著手,一圈在外面,一圈在裡面,突然裡圈跟上來了一個女孩和我並 排,我面對著她的時候,發現正是她!還是那雙長長的辮子。她長高了,更漂亮了, 還是那副寧靜、悠嫻的樣子。她手上捏著一塊小手帕,當我們應該拉手的時候,她 發現手上還捏著那塊小手帕,朝我抱歉似地笑了笑,立刻把手帕換到另一隻手上, 於是,我們手拉著手跳完了這支曲子。當時,我覺得這個曲子是那麼長。那麼值得 你去品味。另一支樂曲又響起來了,她已經轉到我前面去了。我看見她用手帕擦著 她的額頭,擦著鼻子。我們相距便越來越遠了。夏令營裡,我們也還有幾次機會在 路上相遇。我和我們男同學在一起,她和她的女伴們在一起。我們仍然沒有交談過 一句,只不過互相望了望,好像連表示一個笑意、打個招呼也不曾有過。可是我覺 得,她認識我,我所要迴避的彷彿也恰是她要迴避的。這樣又過了幾年,再也沒有 遇到。

  在高中畢業之前,我又見到過她一次。她騎了輛自行車,背上背了架手風琴, 從我身邊一越而過。可是我立刻意識到這就是她,雖然這時候她已經完全是個大姑 娘,兩條辮子更長了。我望著她的背影過去,我堅信那就是她,我所以說我見到的 是她,因為在團市委舉辦的畢業生晚會上,有一個節目——手風琴獨奏。她走上台 來,背著手風琴,坐在台中央,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她!那天晚上,她演奏了一 個非常熱烈的曲子,可惜的是,我沒有記住這個樂曲的名字。之後,我再也回憶不 起來是一個什麼曲子了。總之,我覺得那是熱情的、奔放的,正像她本人一樣。當 然,她在台上,我在台下,她並不知道我在場。這就是我們最後的一次見面。以後, 我不知道她是否還在這個城市。你問我當時為什麼不去找她。打聽她的下落?說來 你一定要笑話,因為連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的記憶中,她同我只有一個共同的 名字「北京人」。當然,在小學的時候我知道她叫什麼,可是多少年過去了,我沒 有留意她的名字,也沒有記下她的名字,也不曾去找過她。你也知道,我是一個在 這方面非常拘謹的人。好像總也沒有時間去考慮,在這上面耗費更多的精力。我總 是匆匆忙忙地生活,生怕浪費掉一丁點時間。


敘述者的話


  快快和公雞上大學以後,有年暑假回來探親,他們一起在公雞家的小閣樓上, 談到了愛情。快快向公雞講述了他的初戀。而公雞卻嘲笑了他的這種愛情。他認為, 這只不過是少年時一種憧憬,並不是真正的愛情。 公雞和快快的對話

  公雞認為:愛情應該是火熱的。它燃燒著你,使你無法擺脫;它激勵著你,令 你苦苦追求;並且給你的事業帶來一種精神的奮發。愛情既是精神的,又是可以感 觸的。

  快快問公雞:如果你愛一個人,可以吻她嗎?

  公雞笑著說:你這個傻瓜!如果你愛她,你就應該去吻她。誰像你這樣談戀愛 呢?你這純粹是柏拉圖式的!

  快快說:這樣不會影響學習嗎?如果像這樣愛的話,那還怎麼把自己全身心投 進科學中去呢?

  公雞說:關鍵是看你找到的是否是你理想中的愛人。一個科學家應該找一個他 終身事業的伴侶。她應該理解你,支持你的事業,這是愛情的前提。如果你所愛的 人,她不愛你的事業,這樣的愛情不可取。

  快快問:能找到這樣的人嗎?她能完全理解你嗎?她能完全理解科學嗎?女孩 子,老實說,她們的腦袋瓜子不是生來搞科學的。

  公雞說:你不能要求一個女孩子憧你的科學,只要她理解你,信任你,相信你 所從事的事業是崇高的,這就夠了。

  快快沉思了一會兒說:你的話是對的。

  公雞問:你有女朋友了?

  快快歎了口氣說:可我不知道她對我到底怎麼看。

  公雞又問:是你同班同學?

  快快神色憂鬱地回答說:我們同一個系的,比我低一年級,她叫燕萍。


燕萍的話


  我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他頭髮總是亂糟糟的,從不梳一梳,可是很纖細,像 女孩子的頭髮絲樣的。我沒有他的照片,說來你也許不相信,他從未給過我一張。 我愛他,不明白為什麼,這是說不清楚的。你如果真愛上了誰,我相信你也說不清 為什麼愛。這不是數學,愛情是無法計算的。我並沒有想到愛他,愛他是非常痛苦 的事……

  我向他請教過一道函數習題,只因為有了這道習題,我們才有了接觸。他說他 早就認識我,因為我批判過他。有這麼回事,那時候我剛進大學不久,學校裡批判 「白專」道路,他在系裡是「只專不紅」的典型。我代表我們新入學的同學,作了 個發言,可那時候他什麼模樣我都不知道。他當時肯定也在會場上。後來我才知道, 開大會的時候,他總是遲到,躲在會場最後哪角落裡,也許就是那次批判大會以後 他養成的習慣。可他在系裡的同學們中間挺有名氣,因為他學習特別好。有一次, 在去食堂的路上,我們都吃完了飯,他才挎著個書包,挾著飯盒子,低著頭,迎面 匆匆趕來,要不是我們讓開路,他差點碰著我,同我擦肩而過。我們班上的幾個女 生都笑了,說,就是那個書獃子。他那時候,還像個中學生,一個很不顯眼的男孩 子。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去向他請教。平時,我不同男同學往來,免得招惹閒話。 我覺得我比他大,雖然,我們同年,他還比我大好幾個月。他坐在閱覽室窗前,背 著陽光,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在陽光中那麼纖細,細得彷彿透亮似的。那次以後,我 時常去問他功課,一起談學習,談科學,並沒想到會產生那種感情。他也很單純, 甚至津津有味地同我談他同他的好朋友公雞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就墨水瓶子的顏 色進行過的爭論,我不記得公雞是否還記得。可我就喜歡他對科學的那種熱情,也 許就是這種熱情吸引了我……


敘述者的話


  公雞當然記得那次爭論,他說那是在快快家裡,他們一起在做功課,快快用鋼 筆吸墨水的時候,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說這個瓶子裝的是藍墨水還是紅墨水?」

  「當然是藍墨水,」公雞說。

  「不對,也許它既不是紅顏色的,也不是藍顏色的。它只不過是種誰也不知道 的什麼顏色。可是由於我們見到這種色時,大家都說它是藍的,實際上我所看到的 和你所看到的那個瓶子的顏色,雙方是無法溝通的。只不過,由於共同的語言,從 你童年起,當引起你這種印象的時候,人們總稱之為藍顏色,於是你就也把你所得 到的這種印象的顏色也稱之為藍顏色,可它究竟是什麼顏色,誰也無從知道。」

  公雞沉思了一會兒說:「這就是說,這墨水瓶子和墨水的顏色,實際上是不可 知的。僅僅是由於語言的關係,給了它一個大家所通用的詞,才把各自的認識,通 過這個詞溝通起來。這不就是不可知論嗎?這應該是一個哲學問題。」

  快快說:「不,這同時也是一個科學問題。」

  他們沉默了。

  「聽,貝多芬的D大調!」公雞說。

  收音機裡正播送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快快把旋鈕轉到了最大音量,他 們便立刻淹沒在音樂的洪流中。琴弦上那個熱情的主題在各種器樂的交響中,痛苦 地、執拗地重複著……快快家有一部留聲機,他們經常放的就是這個D大調。公雞說, 那套唱片已經磨損得失去了光澤,可唱針的沙沙作響卻湮滅不了這股音響的洪流。 墨水瓶子的爭論喚起了那種懷疑的痛苦之後,從收音機裡又聽到了這個熟悉的旋律, 它在你的心上敲打著,搏擊著;它詢問,它追求,它要在否定之後去重新達到肯定, 這是懷疑的苦惱和將要獲得的自信的甘甜之間的搏鬥;它在你心上敲打著,搏擊著, 它震撼著你的靈魂,那個熱情的主題,要證實自身的價值;就是它,就是這個逐漸 強大的旋律!我同意公雞的話,這個旋律就是快快,快快離開了人世,可貝多芬的 這個主題卻是不朽的……

  快快和公雞他們就這樣走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在科學上如同在愛情上一樣, 探索著那不可知的領域。但是愛情畢竟更容易感知,公雞朦朦朧朧地愛上了肖玲。 公雞高中畢業那年,肖玲正初中畢業,女孩子在愛情上比男孩子成熟的要早。他們 的愛情可以追溯到一九五七年那個新年晚會上。


肖玲的話


  我那次就愛上你了?你真壞!我對你那時候還沒一點印象,我根本沒有注意到 你!新年晚會上,羅老師扮的新年老人多逗。棉花做的那麼大的鬍子,戴著一頂尖 尖的老高老高的帽子,還貼了好多飄帶,紅、黃、藍、綠各種顏色的綵帶一直拖到 地上。他走進禮堂的時候,同學們都一起叫呀,笑呀,那時候我哪裡注意到你了? 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你。他從禮堂門口進來,逕直走上舞台說:「同學們,我給你們 帶來了新年禮物。我祝福你們又長大了一歲,可我只是更老了,但我並不悲哀,我 希望看到你們快快長大,將來為人民做出貢獻,你們之中將會出現科學家、音樂家、 文學家,也許會有同學成為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未來的冠軍,還會有許許多多的先進 工作者,出席全國的群英大會。那時候,我就是再衰老,我心裡也是高興的呀!你 們說不是這樣嗎?」你看多逗!大家都猜是誰?可當時誰也猜不出來。他把嗓子壓 得那麼低,後來他把鬍子一除,摘下帽子,呵!你瞧大家那個熱鬧的勁呀!都喊: 「羅成老師!羅成老師!」這小老頭多有意思,真是個老小孩子。

  那時候我才沒有注意到你呢!我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後來音樂開始了,新 年舞會多熱鬧呀!唉,我真希望再過一個那樣的新年。可以後,在大學裡這些年, 卻再也沒有這樣的舞會了。你說,是我叫你跳的?你這個人真賴皮!明明是大個子, 你們班的文娛委員走到我跟前來說:「你為什麼不帶他跳一個呢?他也想學跳舞。」 他就把你推到我跟前。我說:「好吧,我教教你。」我帶著你,可你多笨,連節奏 都踩不准!這種舞可是最簡單不過了,我一看就會。你問我參加過多少次舞會?我 告訴你吧,除了在我們班上女生之間一起跳,我還從來不參加舞會呢!這是我第一 次參加舞會。我不跟大男生跳舞,整個晚會我都是跟我們女生跳的,誰讓你插進來 了?當然,我還是很喜歡你的。你窘得耳根都紅了,我好意思不帶你跳嗎?那時候 我無憂無慮,可真沒有想到愛你,我只覺得挺好玩的。新年都過了,你在路上突然 塞給我一張賀年片,你說是誰?是你追求我,要不,我心裡根本沒有你。你生氣了 嗎?別這樣,我是愛你的,真的,愛你。你就是這樣闖進我的生活中來了。可當時, 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就是令人痛苦的愛情。我們為什麼要愛呢?


公雞的話


  愛情萌發於一種無條件的絕對的信任,而再要好的朋友也並不總能達到這種極 點,這就是友誼與愛情之間的分界吧?

  春天來了,臨近畢業,忙於準備高考。我第一次面臨著對生活道路的選擇。我 和快快,我們是從來不屈服於命運的。是我們自己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哪怕再艱難, 我們也得一直走下去,因為這畢竟是我們自己選定的。

  我和快快從初中的時候,就喜歡數學,喜歡物理,喜歡自然科學。我們也喜歡 音樂,不過誰也沒有想成為個音樂家。可我們都誇過海口,要成為像牛頓、愛迪生 和愛因斯坦那樣的大科學家。同時,我又愛好文學,偷偷地寫詩,也想成為個詩人。 後來,我發現歷來的大詩人都是飽經痛苦的,而我們的時代太平靜,大幸福了,我 們的國家又在建設中,一切都有待我們去創造,還是科學家大顯身手的時代。於是, 中學畢業的前一年,我和快快就在一起準備高考了。

  我們買了各種數學競賽的試題和從舊書店收羅來的紙都發黃了的各種難題解, 也開始啃微積分。因為功課好,老師對我們甚至都有些偏愛。有時,明明看見我們 並沒有聽課,卻在那裡演算什麼難題,也聽之任之。

  到了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學期,我記得那是開春之後,教室外面,滿校園都飄的 是柳樹的花絮。白楊樹的新葉像碧綠的緞子一樣,在令人發困的陽光下閃爍。那是 一節數學課。快快遞給我一道習題。這是一道看來似乎非常簡單的幾何題。圓中間 有一個三角,大約是要求求證一條什麼定理。整整一節課,我不停地畫來劃去,用 去了好幾張紙,仍然沒有找到答案。又持續了一節課,我的思路已經枯竭了。柳樹 的花絮從窗外飄了進來,在我們課桌上滾成絨毛般的一團。我一吹,它們又騰起飛 散開來……我突然覺得解這樣的習題多麼枯燥乏味,而我一輩子將要同無窮無盡的 這樣的難題打交道,把自己禁閉在試驗室和書本裡,這將是惱人的。我撂下筆,凝 望著窗外,迷漫在陽光下的是點點柳絮,而碧綠得透明的楊樹葉閃著緞子一般的光 澤,招惹著我。我覺得我的秉性並不適於搞科學。我醒悟到我愛春天,愛生命的氣 息,愛生活勝過於書本和那些抽像的思維邏輯。下課鈴響了,我一個人默默地走出 了教室,躲開了快快,到操場旁邊的小樹林裡,踱來踱去。

  上課鈴響了,我回到教室,把習題交給快快說:

  「這道題我不解了,以後我再對你說。」

  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因為我們從來沒把對方出的題目原封不動地退回去。

  整整一個下午我沒有和快快說一句話。一上完課,我就到圖書館去了,圖書館 專為住校的畢業班的同學開闢了一間準備高考的複習閱覽室,是低年級同學不能進 去的。閱覽室裡很清靜。我在閱覽室裡隨手翻翻往年的高考複習提綱和各高等學校 的專業介紹,這我都很熟悉了。我轉了一圈,正準備出去,看見牆上有一幅俄羅斯 畫家的風景畫,那是一條幽靜的小路,鋪滿了金黃的落葉。一隻喜鵲剛落在小路上, 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翹起尾巴。望著落葉覆蓋著的通向林間深處的小路,那只正 落在路上的喜鵲,更增添了這份寂靜中的詩意。而在寧靜的寂寞中的人們的足跡, 不正在呼喚一種對美的追求?這較之枯燥的習題、公式、抽像的邏輯思考對我來說, 更為誘人,更為神秘!去探索這個領域,不僅是理智,而且是心靈的悸動,我應該 去學文學,學藝術。我知道我自己有這份感受和激情。我走出了圖書館,便拿定了 主意:從明天起,我就要和快快分手了。這一晚,我非常平靜,又帶著一種快意, 清算了數學、物理、化學和那些難解題,因為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快快的話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公雞遞給我一張紙條,寫道:「我不同你一塊複習了,我 想改學文學。而且,我已經拿定了主意。」

  我立刻轉過身問他:「我們已經複習了這麼長時間,準備了將近一年的高考, 現在就要考試了,你卻突然改變主意,你是發瘋,不能這麼辦!」

  「以後我給你解釋,」他說,「這不能再改了。我當然很可惜不能和你一塊復 習功課了,可我們在不同的道路上可以——」

  「你是不是因為那道題做不出來就洩氣了?我一點你就會明白,我也有做不出 的時候。」我安慰他說。

  「根本原因不是在這道題,我不像你,我不適合搞科學。」公雞說。

  「是你的畏難情緒在作怪。」我想刺激他。

  「我並不是怕做難題,上千道題都做了,我還在乎這一道題?」他反駁道。

  「你是怕我越過你,你大小心眼了。」我知道他非常要強,便故意將他的軍。」

  「我現在不想解釋!」他惱火了。

  「得了,我是替你惋惜。」

  「我不要誰替我惋惜。」他臉都紅了。

  「算我說得不對。」我只好和解地說。

  「我們又不是女孩子。只不過各走各的道路,我們的交情不會受到影響的,你 相信我吧。」他說。

  「你會後悔的,等你再回頭來準備,考試肯定會受到影響的。」我說。

  「我經過深思熟慮,你說服不了我!」

  教師走過來了,看了我們一眼,我們便不作聲了。這之後好幾個月,一直到高 考發榜前,我們再也沒有多交談過,那很不是滋味。


公雞的話


  那是一個雨天,我們畢業班已經停課了,我到學校來取複習提綱。校園裡的林 蔭道上,兩旁長著粗壯的梧桐樹。肖玲打著雨傘迎面過來了。我從她走路的樣子就 看準了是她,雖然向前撐著的雨傘擋住了她的臉。她若有所思,走了過去,我叫了 她的名字,她側過臉看見了我,揚起眉頭,朝我笑了笑,在嘩嘩的雨中,那副笑容 特別美。我同快快有兩個月不見面了,我感到孤獨,我傷害了我們之間的友誼。本 來是可以同他解釋得清楚的,我沒有去做這種解釋。再說,大家都忙於複習,等考 完了,以後再說吧。可我需要人瞭解,尤其是友誼的溫暖,因為我拿不準我這樣的 選擇將給我一生帶來什麼結果。肖玲的笑容給予我的正是這種溫暖。我對她說:

  「你知道嗎?我改變志願了!我不考理科了,決定學文學。」

  「當然考文科好,理科多枯燥,我將來也要學文學。」肖玲毫不為奇地回答。

  「我那好朋友快快不同意,」我說。

  「各有各的生活道路,好朋友也不必都學一樣的專業。」她的回答就這樣乾脆。

  「就是準備的時間來不及了。」我不能不表現得很鬱悶的樣子。

  「我相信你考文科也一定會考得很好!」

  我期待的正是這樣的話。

  傘外是嘩嘩如注的大雨,鞋子和褲腳都被雨水濕透了,雨傘下的光線變得越來 越暗了,她才想起必須回家了,奶奶要著急了。她沒讓我送她。


快快的話


  同公雞那場爭執之後,我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我也不需要和其他同學一起上 複習課。只不過隔一段時間到學校裡來一趟,問問有什麼消息。考試的前兩個星期, 我到學校裡來,已經放暑假了,校園裡沒有往常那種喧鬧。空蕩蕩的球場上,正凡 一個人在大太陽底下打籃球,渾身是汗。他一個勁地投籃,拍球,運球,投籃,又 投籃……一個人玩個不歇。我向他打招呼。正凡見我來了,抱住球,停了下來。我 問他:

  「你功課準備得怎樣了?填寫了哪些志願?」

  他沒有回答我,抬手把球扔進籃裡。我覺得奇怪,察覺到他心裡煩悶。我接過 了球,也扔了兩下,然後把球踩在腳下。

  「怎麼回事?你——」我問。

  「我不準備考試,可家裡要我考。我隨便填寫了幾個學校,我並不希望考取。」 他說。

  「為什麼?」我又問。

  「我不願意再上五年大學,讓我母親再供養我。我現在需要工作,我跟你的情 況不一樣。」

  「那你幹嗎還要參加考試呢?」

  「她一心希望我上大學。我不考一考的話,太傷她的心了。可我如果考不取, 那她也就沒話說了。」

  他又拍球、運球、投籃……


正凡的話


  我父親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死了,我妹妹才兩歲,就靠我母親一個人做工養我 們兄妹倆,還要再供我上五年大學,我不忍心。我對我母親說,將來讓小妹妹上大 學吧,我工作供她上學,一家子有一個大學生還不就夠了。她怪我不求上進,我能 忍心她白天廠子裡幹了一天活回來又為我們的生活操勞?我和妹妹倆的衣服、鞋子 全是她做的,家裡花一分錢都得算計著。我上中學的時候,沒買過一張電影票。寒 暑假裡的學生場,五分錢一張票,我都不向她要錢。我上高中的書本費全是我偷偷 去做小工,撿破爛掙來的錢。學校裡對我還是比較照顧的,學費全免。有時候,圖 書館整理圖書,班主任老師叫我去幫忙,學校裡給點補貼。不是我不愛看電影,我 是怕看上了癮就老想看。後來是公雞發現了,他就替我買過好幾次票。那一次上制 圖課,老師把我叫起來,問我為什麼總不用製圖紙做作業,我怎麼說呢?他態度也 不好,說再不按哥斯特(規格俄文叫哥斯特)的作業,今後他一律不改。我就頂了 他一句,只要圖畫得合符規格,你管我用什麼紙呢?是他先火了,說不想上製圖課 的可以出去!我就出去了,在教室外的台階上坐了一節課。後來,你串通了公雞, 給我買了製圖紙、鴨嘴筆,怕我不肯收,偷偷塞進我的書包裡。你們不是公子哥兒, 也就那兩個零花錢,還不是自己省下來的。我發現你們塞在我書包裡的那卷製圖紙、 鴨嘴筆和一張小紙條子。紙條子上寫了幾個字:「請你一定收下,我們佩服你刻苦 求學的精神。」你們當時沒留下名字,可我認得你的筆跡。我很感動,我從來不向 人訴窮的,也不要人施捨,我跑到圖書館樓下的拐角裡哭了一場。你們是難以理解 這種心情的。我現在就可以掙錢了,我需要工作!


敘述者的話


  快快頭一次發現人生還有這樣的悲哀。他父親是一位民主人士,有相當高的地 位,家庭經濟條件也好,他從來也沒有感到短缺過什麼。聽到自己的同學因為家庭 經濟條件的限制,竟然做出這種犧牲,放棄自己的前途,還要蒙受落榜的恥辱,他 非常難過。眼前,正凡卻清醒地等待著這種不幸。如果替一個同學僅僅是買個鴨嘴 筆,或是交付一些書本費,快快可以向父母要,他們也會給他的。但是,要負擔一 個人整個大學期間的費用,這他想也不敢想,也不能向父母開口,他沒有辦法幫助 自己的朋友,沉默了許久,只好說:「走吧,你不是沒有什麼事?我們出去轉轉。」

  他覺得,他應該陪伴正凡,分擔一點朋友的痛苦,這就是他所能做到的。

  他們出了校門,沿著一條小巷子走著,兩人一言不發。此刻,對他們來說,這 種默契勝過於任何語言。他們穿過了一條又一條小巷,來到了大學的門口。

  這正是五七年的夏天,那個不尋常的夏天。他們當時還不懂得社會生話中發生 了一些什麼事情,也不關心,學校大門口貼滿了「大鳴大放」的標語和大字報。他 們出於好奇,便站住看。其中有揭發學校領導官僚主義作風的;有要求改善學生待 遇的;有對一些黨團幹部的批評;還有對國家政治生活的許多議論。而那些大膽的 評論使他們吃驚,大字報中揭發的那些問題也使他們憤慨。但是,快快又覺得,這 一切似乎離他十分遙遠,他身邊還沒有過這種感受。他是在幸福中長大的,他感覺 到的激情和不平瞬間也就消失了。他們進到校園裡,又看了一會大字報,之後便分 手了。


快快的話


  我回到家裡,剛進門,見客廳裡父親在和一個人談話,來人正在向父親勸說什 麼。說到要他「鳴放」,「發表意見」,「向黨提建議」,諸如此類的話。我上樓 去了,回到我那間小書房裡,又沉浸在我的功課中。傍晚,我下樓來吃完飯,就又 上樓了,一直坐到半夜。幾個月來,我天天如此。下樓睡覺的時候,經過父母親的 房門,發現房裡還亮著燈。往常,這時他們早睡了。母親坐在椅子上,父親來回走 動著。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父親說,「這已經是第三次來動員我了,我的意見早 說過了。」

  「組織上來找你,要你主持會議,整黨整風,你老推托不好,」母親說。

  「你不知道,這是政治!當前的情況複雜,有些人很偏激。如果我出來召集會 議,我就得對自己召集的會議負責任。」

  「組織上這樣動員你,三番五次了。你是院長,你不召集誰來召集?黨要搜集 群眾的反映,偏激的意見又不是你的意見,你也可以說明嘛!工作你不能不做,這 樣多不好!」

  「唉……」父親歎了口氣。

  我這才感到大學裡發生的事情同我家也有某種聯繫。我沒有深思,回到自己房 裡,入睡之前,還聽見樓上房裡父親沉重的腳步。

  我考上大學了。但是,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父親正在做檢查。那天下午,當我從 郵遞員手裡接到錄取通知書,我立即甩掉了腳上的木拖鞋,赤腳跳進房裡,高興地 喊道:「媽媽,你快來看呀!我考取了!」

  母親從樓上下來,她接過通知書的時候,手都哆嗦了,看完她就哭了。我不明 白她為什麼哭?難道憑我的成績還考不取嗎?她完全不必有這種擔心!我對媽媽說: 「我早就料到了,我準能考取而且準能考取我的第一志願。」我那時很驕傲。我說: 「我是我們同學中成績最好的一個,我們學校又是全市最好的學校,如果我都考不 上,那還有誰能考得上?」

  到大學以後,我看到了我的考分,確實是最高分。可是我不知道,我竟是一個 幸運兒。儘管我考分這樣高,我也完全有可能考不上。我母親的這種擔心我後來才 理解。我們學校的教務主任,就是在新年晚會上扮演新年老人的羅老師,他為我做 了一件好事。他把我父親單位關於他的右派問題的材料在抽屜裡壓了半個月,才寄 到招生委員會去。所以,轉到學校的時候,我已經報到了。我是那許多不幸的孩子 之中的一個幸運兒。我這是後來從一個黨員同學那裡間接聽說的。學校裡討論過是 否把我退回去的問題,我們系的黨總支書記為我說了話。他是個好人,五九年被打 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到圖書館去當一名管理員,以後我再也沒有看到他,也許是 調到別的地方去了。在我入大學的時候,他替我說了話,大致是說我還是孩子,進 大學時我還不滿十七歲,在中學論表現論成績都好,既然收來了,還是留下吧。這 樣,我就被保留了學籍,可大學那些年的生活,對我這個幸運兒來說,卻又是不幸 的。因為我從一進學校起,就背上了家庭包袱。


公雞的話


  還是說五七年那個夏天吧。快快見我也考上了第一志願,原諒了我對科學的背 叛。他來祝賀我,我們便和解了。我們又不約而同談到了正凡,便約好了一起去他 家看他。

  正凡出來了,穿著個汗背心,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因為我們是幸福的人,而他不幸。我們約正凡一塊出去玩玩。正凡說:「去哪兒?」 我想起爬山,就說:「爬天台山!」天台山在城外,有三十多里路,我們說好第二 天天不亮就動身。吃的、喝的由我們帶,他就別管了。快快說:「把你的畫板帶上 就行了。明天早晨四點鐘到你窗上敲窗子。」

  正凡沒有讓我們到他家裡去坐,我們知道那天他母親工廠裡休假,正在家。可 他妹妹出來了,招呼我們說:

  「媽媽叫你們進去呢!公雞和快快哥哥你們進去呀!」

  小妹那時候只有八、九歲,還在上小學。她拉著我們倆的手,拖我們進去。正 凡向我使了個眼色,我便對她說:

  「同你媽媽說,我們改天再來吧。謝謝伯母了!」

  小妹撒嬌地說:「幹嘛不進來?」

  正凡向我們揮揮手,意思是讓我們快走,我們倆便走了。轉身的時候,見小妹 正纏住正凡,一個勁地嚷:「哥哥,明天我也要去爬山,我也要去!」

  正凡煩躁地推開她:「沒你的事!去,去!」

  小妹卻朝我們大聲地叫道:「公雞哥哥,快快哥哥,我也要去!明天帶我去, 哥哥不帶我去。」

  我們都加快步伐走了。


敘述者的話


  生活就是這樣,有不幸,也有幸福;有痛苦,也有快樂;但生活中的痛苦與快 樂,我覺得又都是美的。你不這樣認為?不認為痛苦也是美的嗎?只要這種痛苦是 高尚的,是出於一種善良的心願,痛苦我以為也美。就是在那種心情下,幸福的快 快和公雞同時又感受著他們的好朋友正凡的不幸。


公雞的話


  我愛山,也愛海,海是壯美的。可是我那時候還沒有真見過海,只是在影片裡, 在繪畫中,看到海那樣開闊,氣勢澎湃,奔騰不息。我真正見到海還是在肖玲死後, 我兩次找尋過海。這之前,海在我心中只是個熱情的、單純的夢幻,我並不認識它 真正的面貌。而山的美,由於我經常有機會登山熟悉的緣故吧,我當時覺得它又比 海更細緻,更豐富,給人多種的情緒。有時候,你站在山頂上,看到起伏的群山, 聽著由遠及近的松濤聲,那種感受我以為可以和海比美。當你穿過幽深的樹林,在 濃蔭下呼吸著腐爛的樹葉的氣味——腐爛的樹葉有一種香甜的氣味,在松林子裡, 松脂又有一種清香——每當我呼吸到這種氣息的時候,就覺得心情特別寧靜。這種 寧靜,如果繪畫的話,它是一種暖色調,和海喚起的那種寧靜是不一樣的,海有時 也喚起人心靈的平靜,可是那種平靜,我總覺得是帶著藍顏色的,是一種冷的調子, 有點單調的、孤寂的感覺。可在樹林子裡、蔭涼下,你躺在枯樹葉子上,仰望著頭 頂上在風中搖曳飄動著的樹枝,望著從縫隙中透過的點點藍天,或是幾柱陽光,給 你的那種寧靜,是很善良的。它喚起你對生活和對人們的愛,對友誼,對愛情的渴 望……

  中午的時候,我們來到了林中的一個不大的湖邊,在山窪子中間。快快說: 「在地質學上講,這應該是一個斷層湖。」確實,湖水很深,幽藍幽藍的,深邃得 有點可怕。但是在正午的陽光下,又藍得非常可愛。我們對這山裡的情況非常熟悉, 這個湖我不知道山裡人有沒有個名稱,可我們把這個湖叫「藍寶石」。因為當時, 我們讀過一本小說,寫的是幾個探險家的故事,他們好像在西伯利亞發現了一個水 銀湖。所以,有一回,我們走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大家就說,也給它命個名吧。叫 它「藍寶石」湖!如果能潛到水底,準能發現許多藍寶石,因為湖水是那樣透明, 那樣碧藍。這個名字是我取的,以後在我們同學中就叫開了,說去找「藍寶石」, 就是指的這個湖。有時我們找得到,有時走岔了路,又找不到。它就像藍寶石那樣 神秘,那樣珍貴。

  那天我們不費勁就找到了「藍寶石」。它突然出現在林子的盡頭,周圍安靜極 了,沒有人跡,鳥雀的聲音也聽不到。快快說:「游一會吧!」我說:「對,赤條 條一下!沒有人上這來的。」我們便脫光了,一個接一個卜通卜通都跳進水裡。我 和快快興致很高。只有正凡,他在水裡游了一會兒便爬上來,躺在石頭上曬太陽。 大家都沒有講話,因為我們都感覺到,這是在向我們的少年時代告別呢!迎接我們 的生活,將會是另一個模樣。當然它也可能很美,卻不會有這種單純。在這種時候, 是不需要言語的。調皮、搗蛋和孩子氣也顯得幼稚。我們或是默默地仰游,或是在 石頭上曬太陽,都不說話,只是盡情地享受陽光和清涼的湖水,享受著那份寧靜。

  下午,我們在山裡已經走得很遠了,誰也沒有提出來回去。我們就信步向山裡 一直走去。大約是下午四點多鐘的光景,太陽已經偏西了。我們走到一幢頹敗的石 頭房子跟前。快快說:「這也許原來是個別墅。」從它毀壞的樣子看,我們推測, 是戰爭中炮擊或是飛機轟炸時被摧毀的。它修建在半山腰上是很奇怪的,按常理, 不會有人把一個別墅修在這樣的深山裡。總之,誰也琢磨不出這所房子的來歷。正 凡突然發現了一個角度,斜陽照在山腰上幾棵姿態優美的松樹上,給松樹染上了一 層金黃,再加上這棟頹敗了的房屋的殘跡,構成了一幅非常憂鬱的畫面。他叫我們 到他那個角度來看,那是很美的。正凡坐下來畫畫了。我沒有心思畫,只是坐在他 身邊欣賞著,他沉浸在他自己的情緒中。我們一起坐了很久,一直等他把整幅畫的 構圖勾好,又用水彩著了些顏色。正凡的畫,畫得很好,他也有那種感受,可惜他 得不到發揮他才能的機會。他如果有條件的話,去學美術,我相信他會成為一個很 好的畫家。

  太陽快要落山了,是往回走還是繼續登山?誰也沒有意思沿著老路回城裡去, 大家一致決定:登山!「我們同太陽比賽吧,看誰落在後邊!」快快喊叫著向山上 跑去。我也吆喝著,揮舞著手上的書包。我們奔跑、呼喚著,一個勁對直往山頂上 爬。

  我們畢竟趕不上太陽,它很快的就消失在山梁的背後,林子裡陰暗了。我們在 朦朧的暮色中繼續登山,穿過荊棘叢,扒著岩石,一直往上爬。

  天完全黑了,我們也已接近山頂。可擋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塊陡峭的巖壁,沒有 辦法再上去了。正凡說:「你們站在我肩上,我把你們托上去。」他讓我跨在他肩 上,快快又踏在我肩上。然後,我們慢慢地伸直了腿,搭成了一個人梯。快快扒到 了岩石頂,他又把我拉上去,只剩下正凡在下邊,我們沒法夠得著他。我們把書包 帶子解下來,仍然不夠長。正凡在巖壁底下估計足足折騰有半個多鐘點,突然在我 們意想不到的方向伸出手來,向我們喊道:「拉住我,使勁拽吧!」他終於爬上來 了,呵!我們那個高興勁兒!可正凡黑暗中沮喪地說:「我的褲子刮破了。」我一 摸,果真,齊膝蓋的地方劃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快快說:「怎麼辦呢?回去你母親 要說你的吧?」正凡說:「沒關係,我就可以掙錢了。」這是我們那天聽到正凡的 唯一堅定而自信的話。

  我們在山頂上站了許久。山風吹來,涼颼颼的,汗水全收了。不知道什麼時間。 我們三人中只有快快有一塊舊式女表,是他考取了大學,他母親給他的。但他不好 意思戴,總是揣在口袋裡。這時候他想起他的表了,從口袋裡摸了出來,表蒙子卻 在爬山的時候碰碎了,表也就停擺了。我們站在山頭,頭頂上是絢爛的夜空,繁星 滿天。而遠處該是城裡,燈光閃爍,也像天上的繁星一般。我們便認定了方向,朝 著城市的方向下山。快快突然想起說:「這裡有豹子吧?」於是我們三個便大聲地 吼叫著,「喂——,喂——!」一方面為了鼓自己的勇氣,而黑夜裡這呼喚又是那 麼快意。我們三個人的聲音迴盪在這寂靜的山林之中。

  我們終於出了林子,來到城外一條小河旁,大家都洗了洗。我們精疲力竭,走 到了鐵路的一個岔道上,癱坐在枕木上。想必已經凌晨兩三點鐘了。一列客車奔馳 而來,我們只好站了起來。列車嗖嗖地從我們面前駛過,鐵軌震盪著,我們心裡也 在震動。我們今後的道路通向哪裡?這也許是我們各自的生活道路的一個交叉點吧?


敘述者的話


  生活的道路就這樣分開了,三個朋友分別在三個城市,只有寒暑假,才有見面 的機會。頭一年,快快沒有回家。

  那是「大躍進」剛剛開始的時候,他正在一個水庫工地上勞動。學校決定不放 暑假了。快快給母親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我不能回家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可 以在火熱的勞動中得到鍛煉。有時間的話,可以多學習一些。」他沒有向父親問好, 甚至都沒提到父親。

  他已經知道父親被定為右派分子了。他也參加過學校的反右鬥爭。鬥爭會上他 也發言,也跟同學們合夥寫大字報。他竭力表明並不因為父親的問題而左右他的政 治態度,他是熱愛社會主義、熱愛黨的,在鬥爭的高潮中,他還向團組織寫了一份 入團申請書,雖然明知道他的申請不會得到批准,但這至少可以表明他的忠誠。他 真恨這些右派分子!準確他說,他厭惡這些右派分子,他們把他的生活攪亂了。如 果沒有他們,像他那麼老實的父親不會跟著去犯下這些罪行。他父親不是一個愛鬧 事的人。他知道,老頭對所負擔的工作總是不辭辛苦,在談到國家建設的時候,也 總是滿腔熱情。但是他父親又確實是個右派分子,他相信組織,父親既然被定為右 派分子,肯定總有不可饒恕的罪行。

  他不是不想回家。他還從來沒有這樣長久離開過母親。他也想念父親,晚上一 個人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便彷彿聽見母親勸說的聲音和樓上房裡他父親踱來踱 去的腳步聲。送別的時候,父親站在車窗外,良久地望著他,似乎要同他說什麼, 卻又無話。一直到火車開動了,他退到了白線後面,又追趕著火車,才大聲地說: 「記住,你已經成為大人了,要學會獨立生活!」父親是愛他的,他知道,只不過 不像做母親的表現得那麼明顯。他努力去克服這種感情,覺得那是自己軟弱之處。 他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總感覺到這種軟弱。

  他在外地工作的大哥給他來過一封信,那是在父親劃為右派不久,可母親的信 裡從來沒有提到父親的事。大哥信中說:

  「父親犯了錯誤,你應該和他劃清界限。因為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中,除了有 父母、夫婦、子女的親屬關係,還有一種更重要的關係,那就是超越於骨肉之情之 上的階級關係。我希望你能鼓起勇氣,面對這個現實。我當然並不是說你現在就不 要接受家庭的經濟援助,你還沒有獨立生活。一旦你有條件做到這一點,我也不反 對。」

  這以後,他給家裡的信中就從來沒有提到過父親。在學習上遇到難題的時候, 他沒有氣餒過。他相信,今天做不出的題目,明天,最遲在後天他總能解答。可在 生活中遇到的這種難題,他卻束手無策。最好的辦法是不去想它!只有在修水庫這 樣的高強度的勞動中,困乏不堪,他才能得到解脫。不放假也好,他同時也避免了 回到家裡不知如何同父親相處的那種難堪。


快快的話


  我在班裡,年紀最小,身體也瘦弱。可無論是挖上,還是挑擔子,我都盡力不 落在後面。這種艱苦的勞動對我是一次很好的體力和意志的鍛煉。暑熱下,工地上, 沙子曬得都燙腳,溫度達到攝氏四十一度,一擔沙土有百來十斤,平均每人一天要 挑到四個多土方。一擔又一擔,我從來也不輪空一次。工地上每天都有暈倒的。班 裡有的同學嬌氣,吃不了苦。女同學有的都哭了,男同學有的耍些小滑頭,找個借 口去喝水,或是上廁所,一去就半個多鐘點不回來。我看不起這樣的同學。肩膀壓 腫了,又磨破了,傷疤上的血水把傷口和衣服都粘在一起,扁擔壓上去火辣辣地痛。 我真咬著牙干,為了戰勝自己的軟弱,就故意把擔子壓在化濃了的右肩上。最艱難 的是,每天的中午和傍晚將要收工的時候,肩膀壓得已經麻木了,倒是腰幹像要斷 了似的直不起來,真想躺倒在地上。可我終於堅持下來了,我希望成為挑擔子的英 雄。

  勞動結束了,我沒有評上紅旗手,只在連隊裡得到了口頭表揚。最初我有些沮 喪,因為我確實超乎我的體力的限度,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但隨後我對自己還是滿 意的,因為我已經渡過了艱苦的體力勞動的難關,也取得了這樣的自信,今後再艱 苦的環境裡我都不會落後。我甚至懷念那種高強度的勞動,只要它沒有白白被浪費 掉,只要水庫還能蓄水、排洪、發電和灌溉。

  這之後,我們又從水庫工地上回到學校裡,參加大煉鋼鐵的會戰。操場上挖得 都是一個一個土坑,據說可以用土法煉鋼。校院裡不分白天黑夜三班輪流作業。女 同學們被分配去收集廢鋼鐵,最後連學校的大鐵門也被鋸成一段一段的,作為煉鋼 的材料,可煉出來的都是些像蜂窩般的鐵碴。我的熱情越來越低落了,漸漸消失了。 這種勞動對我來說也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負擔。班裡小結會上,我已經從被表揚的 行列轉到了受批評的名單中,他們說我意志衰退,勞動態度也不好。大學生活對我 已經失去了吸引力。有時候,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星期六,本指望可以讀點書,卻 又得去參加「除四害」,站在屋頂上,搖著根竹竿,竹竿上拴個破布條,一有麻雀 落下來就舞著竹竿吆喝。又不准帶書,就那麼整天轟麻雀。尤其熱鬧的是,居然全 城出動摩托車隊,報告麻雀的行蹤。我開始感到厭倦,而且產生疑問了。

  眼看著時間從手指縫裡白白地流走了,卻不能學習。我只能利用上廁所的時間, 或是剋扣自己的睡眠時間,來看一點書。我苦惱極了,給公雞寫了封信,抨擊了這 一切,發洩了我滿腔的激憤,因為我現在只有同他才能談談心裡話。


公雞的信


  快快:

    讀到你的來信,非常不安。

    我們生活在一個火熱的時代,當然生活中也會有謬誤和愚蠢,這

  是任何偉大的時代也難以完全避免的。可你只看到了謬誤和愚蠢。由

  於你不知不覺在站到了一個旁觀者的立場,你就感覺不到這個時代蘊

  藏的巨大熱情,我並不主張把煉好的鋼材再回爐弄成廢鐵碴,更不讚

  成站在房頂上去成天轟麻雀。我建議你讀一讀高爾基的小說《克裡·

  薩木金的一生》,雖然洋洋百萬言讀起來很費時間,我也是千方百計,

  包括利用上廁所的時間,才讀完的。書中的主人公只看到了在革命中

  被踏傷的人。當然你絕不是薩木金,你千萬別誤解我的意思。我是說

  別因為看到了這些革命中的幼稚病就對整個群眾運動也態度冷漠,那

  很可怕,會使你心灰意懶,陷入到與我們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孤獨中

  去。你不是那個灰色的聰明人薩木金,你不是個意志軟弱的人,你有

  你的事業。我只是勸你別因此消沉。我也不是為謬誤辯護。我相信這

  些謬誤一旦為黨中央瞭解,很快會得到糾正。當人們清醒過來,會因

  為做了這些蠢事羞愧的。想放衛星是良好的願望,但是衛星不是苦幹

  一個晝夜就可以放到天上。科學的道路上必須腳踏實地。走自己的

  路,不管他人說什麼!這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的序言中引用過的但

  丁的話。馬雅可夫斯基也視為自己一生的格言,他並不總為人理解。

  他自殺了。他是詩人。他的詩並不因此就消亡了。前人走過他們自己

  的路,我們這一代人的路也還得我們自己來走。我不因為有人在背後

  嘀嘀咕咕,就放棄我學習的權利。你能放棄你的科學嗎?建設社會主

  義靠科學不靠無知。振作起來。走你的路吧!

  公雞


敘述者的話


  這是一個寂寞的暑假。公雞回來了,快快卻不在。

  公雞和正凡像以往一樣,坐在正凡家房門口的門檻上聊天。有穿堂風,夏天坐 在這裡特別涼快。正凡進了汽車製造廠,當車工。他談到他的師傅老魯每天少不了 來二兩老白干,還找他去喝酒,因為他從來還沒帶過這麼順手的徒弟。本來嘛,他 們車間裡的工人沒幾個高中生。他說他一進廠,沒幾天就能看圖紙,這沒什麼稀奇 的。他談到車間裡的活並不難,無非是進刀,退刀,他改革了夾具,什麼夾具?晦, 小玩藝,不就是機械製圖上那點學問,他已經可以頂替個三級工了。他談到工人們 之間的哥們義氣,他也交了些新朋友,有時一起下棋、甩撲克、釣魚。工廠裡有許 多是他看不慣的,周圍沒有學習的氣氛,工廠畢竟是幹活的地方,不是學校。他羨 慕公雞和快快能上大學,不無惆悵地說:「我這輩子也就這麼定了,當個車工吧。」

  公雞也談到了他在課堂上同迂腐的教授的一場爭論和他對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 浪漫主義的見解,卻發現正凡對他的大學生活並沒有多大興趣,便沒有再談下去。

  穿堂風從他們兩人之間吹過,正凡的肩膀就堵住了門的一半。他肩膀變寬了, 粗壯的胳膊,低沉的嗓子,剃了個平頭,真像個工人的樣子。小妹從門中間一會跑 出,一會跑進,正凡大聲喝道:「別討厭了,快去玩去!」儼然像個家裡的長者, 這都是公雞所不習慣的。

  也許是為了掩飾他們之間的疏遠感,正凡又談到了他的鴿子。他指給公雞看他 花十塊錢買的一對小鴿子,用的是他頭一次拿到的獎金。

  「春天才孵出來的,一對好種,他們的老子放到過廣州,從嶺南飛過來用了兩 天。一起放的二十隻鴿子,只回來七隻,它得了頭獎!」

  他發現公雞望著鴿子時也沒有他那種興奮,便朝釘在牆上的鴿籠吆喝著,把手 一揮,歇在籠子上的、地上的和屋簷上的鴿子,撲撲地騰空飛了起來。他拍著公雞 的肩膀說:

  「走,我請你,我們上趟館子去!」

  「算了,」公雞笑著說,「你才掙幾個錢,剛工作,家庭負擔也重。」

  「請你吃頓飯還是請得起的,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請頓飯算得了什麼。」

  這都是公雞所不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種滿不在乎,一種新建立起來的自信,一 種有點大男子漢的氣息,一種希望成為生活主人的調子。


公雞的話


  這一年只給了十天的暑假,在家日子雖短,卻過得無聊。原來準備超幾天假的, 結果提前半天返校了。少年時代結成的友誼好像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正凡又來看 了我一次,可我們之間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

  我去快快家也看望了一次。他家已搬出了原來的那棟小樓房,新的家只有兩間 房,比我們家那機關宿舍的房子寬敞不到哪裡去。這倒不是主要的,我曾經挺羨慕 的快快家中那種和諧安適的氣氛消失了。他父親本來是個挺精神的人,就是在家裡 拖著雙皮拖鞋,也穿的是綢子的短袖衫,花白的頭髮總梳得服服貼貼。可這次見到 他的時候,他駝著背,老了,彷彿乾癟了。老人只同我點了個頭,便進到裡間去再 也不出來。快快的母親對我很慇勤,又是泡茶,又是陪我坐,問我大學裡的情況, 也講了快快給家裡的來信,說到他學習和勞動都很好,可我覺得快快母親的慇勤中 帶著一種遲疑的語調,掩蓋著難以言傳的悲哀。他一再說:「你們是多年的老同學, 很好的朋友,你們要多通信。他比你幼稚,你要多多幫助他……」我忍受不了,沒 坐多久便走了,就再也沒有去快快家。

  我回家的第二天,就給肖玲寫了封信,問可不可以去看她。我好幾次故意經過 她家,希望能在門口碰上她。可臨走既沒見到她一面,也沒收到她的回信。


肖玲的話


  你那封信裡寫著「我回來了」,回來就回來了。我當然知道是你寫來的信,一 看筆跡就知道。你問我當時怎麼想的?我覺得挺自然,沒多想。你問我為什麼不回 信?可為什麼要回呢?你不是說想來看我嗎?既然想來,我又在家,可你並沒有來 呀,又能怪誰?我等了你兩天,第一天沒來,第二天你也沒來,第三天上午我也沒 出去,下午同學來找我,我就出去玩了。我沒必要守在家裡等你,就這些。當時我 也沒想得更多,不像你。當然,收到你的信我還是很高興的。你收到信不高興嗎? 收到誰的信我都高興!

  我生活得很充實,忙極了。一個暑假,我得看完十本小說,這是我自己規定的。 得寫三篇作文,還有很多的暑假作業。我還畫畫,也唱歌。還有那麼多的同學,不 是她們來,就是我去,我們一起看電影。我最喜歡看電影,所有的新片子我都去看, 不管好的、差的。我還幫著做家務,奶奶身體不好,我得去買菜。我沒什麼不快活 的,我只是忙極了,真的!


敘述者的話


  公雞的信並沒有把快快從苦悶中解救出來,他卻越益陷入孤獨中去。那一年正 當教育開始革命了,拔白旗了,當然沒有後來六六年那場文化大革命來得徹底。大 學生們白天勞動鍛煉,晚上則開會談思想收穫。他往往只能在晚上,全校統一的熄 燈鈴之後,在廁所裡挨到宿舍裡的同學都入睡了,再悄悄溜到空寂無人的教室樓裡 去看書。他沒有公雞豁達,總免不了有種負罪的感覺。因為他不曾積極為牆報抄寫 稿件,看的又不是政治理論書籍,加上他的家庭出身,自然有走白專道路之嫌。學 校裡開展了「交心運動」,這也是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的先聲,每人心須把自己心靈 深處的醜陋統統挖掘出來。一次小組會上,他也止不住交了心,講了自己的苦悶。

  他說他害怕孤獨,可他更害怕無所作為,虛度一生。他承認他不願意甘當一顆 小螺絲釘,哪怕是發亮的小螺絲釘。為什麼不可以作個大螺絲釘呢?為什麼不可以 當一部發動機?他認為社會主義建設需要有螺絲釘,可更需要發動機。他檢查他自 己的驕傲,他自認為智力過人,他想推翻一些過時的概念,創立新的學科或新的學 派。說實在的,他也渴望榮譽,希望有朝一日做出大貢獻,贏得人們的承認和尊重, 噹噹作響地度過一生。他說他並不認為這就是個人主義,可他確實感到自己情緒不 健康,同這火熱的時代格格不入。他內心很矛盾。他還說他不是個個人主義者,他 願意為社會主義祖國作出一切犧牲,甚至於生命,只要這生命不至於白白被浪費掉。 他懇請大家幫助他分析批判,他願意驅逐掉內心中的陰影,生活得光明磊落。

  他沒有料到他被提為全年級的典型,之後又成為系裡的典型。他沒有作為「白 專」來批判而只作為「只專不紅」予以大會幫助,已經是一種幸運了。因為兩者多 少還有些區別,儘管幫助和批判的政策界線有時也不容易劃得那麼清楚。

  全系大會上,各年級都有代表發言。發言也都非常尖銳,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啦, 名利熏心啦,從不關心政治已經滑到危險的邊沿啦!只差沒有把他說成是右派分子。 有一個他不認識的女孩子講得特別激烈,彷彿他就是大家的敵人。他本來低著頭縮 在會場的角落裡。可那女孩子口齒靈利,一些最尖銳的言詞接二連三地飛迸出來, 他不能不抬起頭痛苦地望著她,他不明白素不相識的這位女孩子為什麼竟對他懷著 那麼大的仇恨。她剪著運動員式的短髮,一雙活潑的眼神,嘴角分明,臉蛋緋紅, 她太激動了。可她列舉的例子都不是事實!他真想站起來反駁,但還是克制住了, 他知道反駁將會引起公憤,就更脫不了身。她如果不是長得這樣討人歡喜,他也許 還不至於這樣痛苦。他真想不到,她心底竟這樣狠毒,和她的外表全然相反。他總 認為女孩子們都應該是可愛、善良、溫順的。他不瞭解她們。真是深不可測,眼前 就是這樣一位。

  後來他才知道,批判她的這個姑娘是剛入學的新生,也在他們系,還是班裡的 團支部書記,她的名字叫宋燕萍。


快快的話


  我絕沒有想到後來她竟主動來找我請教。我在閱覽室裡總有個固定的位子,堆 著一大堆參考書,我不願每天背來背去。我的位子靠窗口,光線好。冬天,陽光射 進來,也很暖和。我正在看書,她走到我身邊,先向我笑了笑。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那種討人歡喜的微笑,我也沒忘記一年前她對我的那番批判。

  「對不起,我想打攪你一下,」她說,「可以請教一道習題嗎?」

  那有什麼不可以?我心裡說。她便伏在桌子上把課本攤開,問了一道函數習題。 我向她作了講解,又把做這種習題的幾種解法都列舉出來。

  「明白嗎?」我問。

  「你講得很清楚,都懂了。」她又是那麼一笑,我當然也只好笑笑。

  真怪,批判我的是你,主動來向我問問題的也是你。這就是女孩子,她們捉摸 不定,今天不知道明天要幹什麼。她竟然拉過一把椅子,在我旁邊坐下了。

  「如果不佔用你太多的時間的話,我想請你談談你的學習經驗,」她說。

  都是這一套,我們班裡的那些女生都以為學習上有什麼捷徑。可她那麼直率地 看著我,我不能拒絕。我說,沒什麼經驗可談,要說經驗,就是不滿足老師講的, 因為老師講的只不過為完成教學大綱,將來獨立工作需要的卻是自己分析解決問題 的能力。我以為這樣應付一下,她可以走了。當然,我並不想應付她,也不希望她 就走。我想說的是心中要有個高標準,那些小障礙你一鼓勁就跨過去了。比方說跳 高,桿子放在一米三,你把它當作一米五來跳,自然就越過去了。一米五的高度你 作兩米的高度的練習。為什麼不可以把標尺定得更高一些呢?國家紀錄之上還有世 界紀錄。可我能同她這樣交底嗎?她沒有走,還望著我,等我繼續講下去,那雙清 亮的眼睛,充滿了信賴。我就真介紹起自己的經驗來了。

  我說上大學不像上中學,僅僅做做習題,把筆記整理好,背一背,那都是小孩 子的學習方法。她眼睫毛一揚,看了我一眼,顯然她就是這麼學習的。我並沒有挖 苦她的意思。我怎麼會去挖苦她呢,老實說,她那麼看我一眼倒使我很不自在。我 避開她的眼睛,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我還談到不要迷信老師。如果你想成為一 個數學家,你就得懷疑你的老師,找出新的路子來。我這可能又狂妄了吧?女孩子 就是健忘,正是她說過我狂妄,別人沒用過這個詞。我平時很隨和,從來就不是個 狂妄的人。自信不叫狂妄,不學無術又蠻不講理才是狂妄。她當時在批判我的發言 中說我「狂妄自大」,我真惱火極了。一個學生不想超過他的老師,不想在他所學 的知識中得出新的見解,我說,那麼他只能永遠是個學生。如果這就叫狂妄,我覺 得有這樣的狂妄比沒有更強。可話剛出口我就覺得失言了,我不應該這樣責怪她, 她當時並不瞭解我,她依然望著我,認真聽著,好像完全忘記了她過去發言中對我 的攻擊,我當然也就原諒了她。你怎麼能同一個女孩子去計較呢?更何況,她那雙 眼睛那樣清亮…… 敘述者的話

  窗外的陽光,被潔白的雪反射著,而這份明亮都映在燕萍的那雙眼睛裡。那是 一雙令人神往的眼睛。睫毛的閃動都令人心跳。此刻,快快多希望談話能繼續下去, 但燕萍把書本合上了,說:

  「謝謝,以後有做不出的習題,我還要請教你。」

  「不是請教,應該說是討論問題。」快快接著說。「因為我們已經過了做習題 的時代。」他又覺得他必須在燕萍面前保持他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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