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在癸末,二OO三年。清晨,妻與兒先起床。兒說: “祝你一路順風”妻走到床邊,勾腰親了一下我的臉: “再見”心裏有點異樣,雖為真情,仍難免作秀的感覺。娘兒倆走後,照舊懶在被窩沒動彈。如今的性子,隨著年齡的增長,是越來越緩了——早上醒來,並不馬上穿衣,而是雙手摟住後腦勺,靜靜地躺一會兒,似乎在思考什麽問題,其實往往什麽也沒想。 

  起床。洗漱畢了,表針指著八點。車是九點零二分的,時間夠呢。我受不了等車的煎熬。何況,縱然要地震,那也不能刪除我的早茶習慣。喝足了茶,正好八點半,就挎了包兒,出門下樓。到了馬路邊,忽然想起煙還放在辦公室裏,就急忙踅回院子。煙是我的情婦吶。免不了碰見同事,耽誤了幾分鐘。 
  幸好一出大門就攔上了出租。直驅火車站。漫天大霧,視覺朦朧,紛雨飄揚。正值早車高峰,走走停停地到了車站廣場,遠遠一望大鐘,八點五十了急跑。進站口異常擁擠,看上去全是民工或保姆的樣子。中國人啊,你為什麽這樣多,這樣多的人口,要想把日子過好,難度太大。也顧不得斯文了,刺破人堆,從欄桿翻將進去。一看, “西安——南寧318次”的霓虹燈還在閃耀著,就問幾個民工模樣的後生:“318次還沒開嗎7”他們木然地瞪著我,不吭聲。 
  我;中到柵欄跟前, “318次”消失了,門也被鐵鏈嘩啦一聲鎖住了。無論我怎樣解釋、求情,那威猛的女士都說: “不行不行就是把你放進去,裏邊門也鎖了,你還是上不了車”我問糊6怎麽辦?她說:“改簽去!”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誤車,一種被拋棄的感受瞬間擊毀了我周身的每一個細胞。突然覺得我與四周的,沸騰喧囂的塵世生活毫無關系,強烈地發現自己原來竟是如此地弱不禁風難道就這麽快地老了? 
   心滅意冷地出了廈門上,去改簽的時候,我忽然說:“不改簽了,看來我最近倒黴,退掉算了。”“那不行,”窗口裏的中年婦女說,“退票只能在開車前兩小時退。現在只能要麽改簽明天走而且沒座號;要麽票作廢。”考古學慮到把損失降到最低,就改簽了,也不管明天還有沒有興趣走。“你明天上車再補臥鋪票,”中年婦女安慰道,“也就損失一百來塊錢嘛。” 
  情緒被敗壞,根本不是錢不錢的事。明天上車,沒座位,擠,找乘務員,甚至找車長,也未必有臥鋪。不過最壞的情形,無非是一路站到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去如此好的地方受點折騰,似也在情理中。 
  在廣場上徘徊著。回家嗎,家人已鄭重地送別了我,親情而動人,若再返回去,勢必讓他們掃興。我歷來主張生活藝術化,送別又是生活藝術之一種,是很講究情調與完美韻味的。假如送別某個國家元首,送別的場面熱烈而隆重;可是,眼看要消失的飛機忽然調頭又飛回來落到地面,那將是怎樣的情景呢? 
  跳上三十路公交車,徑直去了明德門——我剛剛裝修結束的新房。我打算孤獨地呆上一天一夜,決不讓任何人知道誤車的事。給硯臺添了水,開始研墨,寫字,照著日記本上的名單,還人情債。用現成的墨汁不好,一是質量差,二是太省力。而手工研墨,不僅可以借機腹稿書法內容,還磨練了手勁。總之,車可以誤,但時間不能誤。 
  寫了幾副字後,準時打開手機,想檢視一下信息。為了擺脫耗費生命的應酬,我近來不開手機了。但我已經告訴我的老朋友們:有事了就給我發短信,我間隔著要開機看看的。剛一開機,就連著蹦出四條信息。沒正事,全是黃段子。其中一個段子,是我的最要好的哥們發來的。那是我的棋友。於是我給他回了一條信息: 
  “早上塞車,誤了火車,十分沮喪現獨躲新房,飲茶寫作,沒有誰知道。” 
  發畢即關掉手機。我想要不了多久他就來了,因為我判斷出我們在彼此的心中所占的位置,是極其重要的。在我最失意、最孤獨的今天,交口果他來陪我下棋,那我將終生記他的恩德,並願意他付出一切。這一點兒也不誇張,因為我從未體驗過今天這樣的孤獨難耐!然而我錯了,直到天黑了許久,他才回信: 
  “親愛的,今天走的急,忘了帶手機,剛才回家才見到。我們總是陰差陽錯,認命吧!” 
   已經轉好的情緒又轉壞了。我就不信這麽巧!他一向手機不離身,偏偏今天就忘了帶?他在說慌但我依舊竭力勸說自己:他沒有說謊,他說的是實情。於是我胡作風度地回了三個字:沒關系。 
   剛剛進入四十六歲,出門就不順,真邪乎。我一出生入世,五父就給我查了八字,並寫在一張黃紙上。上初中時,偶爾從家藏的《康熙字典》裏翻出那張紙片。但讀不懂,就請教叔父。叔父端詳著紙片,顯然也讀利董;但他是個很愛面子的人,瞧那神氣,準是邊看邊構思詞兒。他解釋道: “卦上說,你有二十年大運,在二十六歲到四十六歲之間。”如今想來,難道我的“大運”過去了,這二十年間,沒有什麽“大運”呀。硬要算大運,不加引號的大運,應該是我二十一歲考上大學的事,可那並不在“二十年間”呀。 
  走進衛生間,擰開熱水,泡了一個溫泉澡,就上床了。新房很安靜,說明雙層玻璃窗隔音效果尚好。睡前想著:明早就“自然醒”吧,趕上了車就去,趕不上了拉倒。不過是個桂林嘛,又不是桂花仙子! 
   
   
   
   
  十一月六日 
   
   
  起床後,不看時間,也不洗漱,而是先燒茶,盡管貪茶誤了火車。沏了茶,開始蹲馬桶。馬桶的造價,按上公廁的收費標準換算,得蹲上一萬次,才能收回成本。 
  由於今天的廁所表現比較稱心,所以馬上開了手機看時間:差一刻鐘八點。呃,不出意外是可以上火車的。洗漱結束,喝足了茶水,不慌不忙地下電梯出樓門。攔了一輛出租。同樣是早車高峰,同樣是大霧罩城,卻順順溜溜地趕到車站。 
  “你要是嫌硬座不舒服,”乘務員對我說, “就到十一號車廂補臥鋪票吧。”往十一號車廂走時,沿途看見空鋪甚多,心就不急了。補票者有好幾人,就等。見眼前車廂只坐了不足三分之一,我也就過去坐了,且一色的白凈,真是高興。等天黑了再補臥鋪,還能給單位省幾個子兒。以幾十年的出門體驗,還是火車有意思。飛機太高太快,毫無觀光可言,只適宜於奔喪。汽車太小,視野狹窄,也不氣派。唯火車豪邁,像幾百只老虎組成的大長蟲,呼嘯又平穩,安全又快捷。 
  走過來一個身高而臀豐的女刁女,坐到我對面,拿起我的報紙就看,很家常的樣子。 “我是米脂人,”她主動介紹到, “有三個娃娃。”語氣很自豪。畢竟拉養了三個孩子,勞累的皺紋早就合圍了雙眼。她回渭南的家,問她去渭南很近,何不坐汽車, “我愛人在鐵路上。”意思是坐火車不用掏錢,語氣更自豪了。 
  米脂婆姨下車後,過來一個黑臉小子替代了方才的座位。個頭矮,衣著挺臟,雙手舉著一本《歷代名妓故事》,讀得很忘我。他不經意擡起眼睛,見我一直看著他,就不好意思了—將書合上,往茶幾上一丟。我並耒理會他,而是眼移窗外。窗外的風景朝後撤退著。樹,多半綠著,灌木與矮草開始泛黃。 “我看看你的報紙。”黑臉小子說。 “你也看看這本書,別以為書名那個,其實裏面很幹凈,沒有那些東西。” 
  我翻了翻,確實像他說的那樣,沒一點“身體寫作”。由於一向崇敬東坡兄,所以先看了朝雲姑娘。接著看了魚玄機、薛濤。中國的歷史,特別是中國的文藝史,如果沒有名妓的參與,那將大失顏色。如今的妓女成千上萬,但還夠不上妓,只能劃歸法律不允許的暗娼,是一群“雞”——為商品社會服務的,以圖生存的“性勞動者”。而古代的妓女,尤其是名妓,那可了不得,絕對超過當今的擁有無數追星族的女歌星女影星。為啥?歌星影星一開口就是錯別字,而名妓在長袖善舞的同時,更能詩詞歌賦一如雜花生樹因而特別動人心靈。 
  這小子是湖南茶陵人,在延安經銷木材。 “延安人對我們湖南人不錯,想來是看在老毛的臉上。”這麽說話未免太野,就不想理他了。他畢竟年少,沒有那個感情。可我問他是否結了婚,他卻笑著說: “兩個孩子啦”唉,咋說呢,勞動者創造生活,也創造人口。 
  車到洛陽時,上來一群人,鬧嚷嚷的尋找著自己的座位。我的座位自然有主。這才起身,去補了臥鋪票。開始就餐。泡方便面的同時,取出妻為我煮的雞蛋。小時候出門,引良由母親準備,後來被妻子接管。男人一輩子,就靠這兩個女人輪流飼養著。偶爾見個好女人,實想湊上去愛那麽一下,可最終還是——憋過去算了。 

Views: 64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