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七曰 

  
  
  乘客多已睡去,幾股鼾聲反襯出車廂裏的寧靜。頂燈早已熄滅,橘黃的腳燈輕柔著。每隔半小時,便有乘警或值夜班的乘務員咚咚走過。坐在翻板凳上,手托下巴,凝望著窗外流動的夜色。夜因月而有色。月不甚圓。隱約閃出一道銀光,那或許是湘江口巳湘江北去,火車南行,火車等於沿江而上。始終看見一道山脈,影影綽綽,陪伴著火車由北往南起伏著。
  困了,睡。
  再醒時,天已大亮。通過一座大橋後,就到了衡陽。火車由此偏離京廣線。對面的下鋪,坐著一位胖大女士,一路織著馬海毛。是東北某油田的幹部,公費旅遊者也。她主動與我搭話,問一句我答一句。我原本是喜歡胖人的,可她胖過了頭,口紅又塗得太厚重,像是剪下的一塊口紅布貼上g觜唇的。故而她想拉話我卻來不了激情。不過,她說的一個細節我倒記住了:
  “我,小時候,的冬天,比現在,的冬天,冷多了!放學,回家,開門鎖,鎖、凍住了I就,張開,嘴巴,對著鎖,哈、熱氣,不小心,舌頭,挨了鎖,拽,拽不掉啦,一拽,舌頭就、就掉塊皮啦[”
  因為胖得脖子與腦袋一樣粗,所以說話就氣短而喘之,逗號也隨之翻了幾番。倒是與我同坐翻板凳的那個桂林人,很讓我感興趣。是個半老頭。交談中得知,他剛剛退休。退休前由單位出錢,讓他北上西安逛了一圈。姓姚,侗族,和漢族毫無兩樣。他讓我增長了見識,比如鐵道兩邊的樹叫“樟樹”,紅而艷淡的花叫“夾竹桃”,丘陵中間的凹地叫“田垌”。旅而學之,人生一樂也。
  氣溫在隱隱上升。目之所遇,雖然也夾雜著一些黃意,但基本為綠色世界。過永州不久,手機便跳出一條短信:
  “中國移動歡迎您來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希望您在山青、水秀、洞奇、石美的景色中度過一段難忘的時光。桂林今天多雲,氣溫19℃一29℃。”果然,山的樣子越來越調皮古怪、各自為陣了。
  出火車站。一過馬路,即是要下榻的酒店。辦會人選擇這樣的地方,當然就免去了接站的麻煩。北京人就是靈。進了房間,快速地洗把臉,拿上筆記本就去了二樓的會場。遲到了就要彌補上。
  當地一位讀者得知我來了,聽我說嫌熱,就買了件短袖送來。給錢不接。慚愧。
  晚餐時挺奇巧:並沒有誰約定,黃河拐彎處的三省人就圍在一桌,即陜西、山西、河南也。酒瓶剛開,又加進一個甘肅人,也是黃河子孫。北京人照例,也很自然地圍在一桌。大家全說普通話,北京人只說方言,有趣。像是舌頭穿了溜冰鞋,又仿佛屎殼郎在玻璃板上搬運驢糞蛋兒。
  酒喝得有點多,趁膽子增大去逛街。桂林夜景很迷人。若樓房再高些,密些,是不亞於香港的。其實比香港好。香港人太稠,嗅感欠佳,錢味熏人。此處清爽散漫,有世外桃園氣息。而且,在南國,發覺自己個子原來也挺高大的。
  
  塵二月叢旦
  
   早上是會議,下午遊覽開始。加了毛衣,因為氣溫突然下降了二十多度,跟北方的初冬一樣了。與會人員分乘四輛中巴,市內遊。先看象鼻山,再逛七星巖,後登疊彩山。
  疊彩山不高,十幾分《中就登上頂了。環目一望,桂林城盡納眼底,奇妙而秀美,像個巨大的盆景。漓江到了桂林,擴朗出一大片平川,平川的表面,這兒忽的;中起一座山,那兒忽的冒出一堆花崗石,仿佛藏在地平線下的神酒後打醉拳,於是就打出了地面上的一個一個的孤山。常識告訴人們,山,是有脈的,就像凡是水皆有源一樣;而桂林的山,無脈,所以是“奇山”。
  
   十一月九日
  
   睡夢中被服務小姐叫起床。全體人員將行李集中放到一個房間。雖早起,但人多耗時間,所以早餐結束,仍過了八點。牛到馬不到的,臨上車出發時,已快九點了。
  去龍勝縣,看梯田。
  車離市區,風景漸弱。孤山越來越少,及至後來一個也不見了。山,又恢復了連成一片的山脈。
  車進山區。跟其它地方的山區,尤其跟我老家秦巴山區,沒啥兩樣。只是這裏的山上,植被更好、竹子更多而已。有座山挺滑稽:為了拉電線,樹木被鏟去一道,看上去像是一顆頭發濃密的腦袋上,被理發推子推過一道似的。
  導遊指著車窗外不時閃現的吊腳樓,說此處的民房構造大致不差,差別在於居住者:山下住壯族,山腰住侗族,山頂住瑤族。對於居住條件好壞的選擇,是根據種族大小強弱決定的。
  到了分界處,新上車一個當地導遊。是個壯族姑娘,個矮,膚黑而眸明,口齒伶俐,挺“油”。新修的峽谷公路起伏不平,導遊就不斷地、生動地,我猜想一準添鹽加醋地講述少數民族風情。 “要是哪個瑤族姑娘看上你了,她就會捏你的屁股。大家做好思想準備,看上了就別回老家啦!”
  車子顛簸了近兩小時,才進入瑤寨。最大的村寨建在緩坡上,有氣勢。電視裏見過。作為新的旅遊景區,此處開張尚不足兩月。所以我們一來,嗩吶就吹奏起來。嗩吶音調有點耳熟,但不敢聯想,因為是在歡迎我們呀。婦女們全穿紅衣彩裙黑褲,在嗩吶聲中為我們敬酒。
  稍後開飯。是煤氣火鍋。擺了十桌。婦女們分成幾組,一桌一桌地敬大家酒。不喝,她們就唱歌,直唱到你喝了方罷。好在是米酒。
  開始上山,參觀梯田。不湊巧,滿天的大霧,能見度僅十幾米。霧偶爾散開,便可領略梯田之一斑。就是水平梯田,窄綹綹的,一道一道的,由山下纏到山頂。一說是元代開墾的,一說是明末才有的。這麽種水稻,必須兩個條件,一是山頂上常年有水源,二是土壤有粘性,不滲水。下榻山上旅館。一男子蹲在門口,現場制作“竹筒烤飯”。旅館是新修的吊腳樓,一色的木材構造,木香味彌漫著所有的房間。一人走動,全樓搖晃。此吊腳樓懸牢一米左右,其他的民居吊腳樓則懸空一人高,防潮,防獸,亦用於堆放雜物。涼風從木板縫擠入,進被窩吧。忽聽樓下喧嘩,下梯一看,是瑤族婦女為眾來賓表演節目。全是表演唱,每首歌都有一句“我們幸福的生活”。其中一個節目叫做《瑤族婦女的三個代表》:三個年輕瑤族女子並排站著,請觀眾根據她們的頭發式樣來判斷——誰是未婚女子?誰是已婚女子?誰又是已婚且生了孩子的女子?
  
  十一月十日
  
  下山時霧仍籠罩著,還飄散著細雨。山路全由石板鋪就,滑。
  瑤族女子們昨夜給大家表演節目,今天又早早地跑上山來,要陪我們下山,好像我們是當年的紅軍。其實,我們是一幫吃撐了的,來自大城市的閑客。一個漂亮的瑤族姑娘打著傘,往山上跑,跑到我眼前差點滑倒。我請她往上跑了,就跟我們幾千下山吧。她叫阿秀,初中畢業,淳樸靦腆,言辭極短,你不問她便不說一字。下到一所吊腳樓旁,門前的樹牌上寫著“三棵樹旅館”。阿秀說那是她的家,她要回去再取把傘,因為我沒打傘。“咱倆合用你這把傘不成?”她抿嘴一笑,還是回家拿傘了。
  再沒有見到阿秀。也許她取出傘來才發現:沒傘的人太多,給誰打呢,人應該對誰都一樣0阿,她想,問題是只有一把傘……
  山快下完時,霧卻退上了山頭。景物暴露出來,女士們唧唧喳喳的,請我替她們照相。我自然樂意學雷鋒。其中一位女士,是本次會議的“會花”,服務於對外媒體。白皙,清秀,感覺上/,哇情甜美。鼻子有點紅,大約感染了什麽。因其姓蘇,就以為是江南女子。結果問了,才知是新疆和田長大的。我去過南疆,自然就聊上了。知道其父四川人,母山東。難怪個子不山東,交叉遺傳嘛。用她的機子替她拍了幾張,猜想蠻好的。
  飯後出發時,嗩吶聲再次響起,所吹的調子跟我們來時一樣。聲音蒼涼傷感,哀怨惜別。我們多半來自中原,以我們的“中原耳朵”來聽,這似曾耳熟的嗩吶聲,分明是用在送亡人場合的!瑤族同胞肯定不清楚這一點,甜門也肯定不翎這這個問向他們請教。
  了解一個地方,感,晤一方人情,最有效的途徑是傾聽他們的聲音。音樂,是心聲的自然流露。瑤族,還有其他諸少數民族,被人眾而野蠻的漢族,從好地方不斷地驅趕走,於是他們一次次地遷徙,一次次地背井離鄉。所以,他們的樂音天然地充滿著留戀與哀傷。
  所以在返回的車上,聯想著另一個問題。也許是水土與氣候的緣故,瑤寨的動物個頭都小,且一律溫順,無論馬牛還是雞羊;特別是狗,個頭小倒也罷了,關鍵是我們去了那麽多人,它居然自始至終沒叫過一聲!有好事者逗它,它頭一偏,退讓到別處了。
  會議沒有安排遊陽朔,而“沒到過陽朔就等於沒到過桂林”。所以在返回的車上,有人一呼,便自發出一千旅遊團。我沒響應,無良伴矣。我從不相信“沒到過……就等於……”。到過北京,但沒進過故宮;去過拉薩,沒上過布達拉宮;遊過杭州,未曾泛舟西湖——也並末損失什麽。進而推之,亦獸認識過絕色女子,氛圍基本成熟了,仍不雲未雨而別之,也不覺得萬分遺憾。
   還是想像美妙。
   窗簾的縫隙剛露出一點早晨的白色,電話就響了,小姐又開始“叫床”了。
  在這家酒店住了四夜,每晚十點左右,每早七點左右,小姐都要準時來電話,親切綿軟地詢問要不要“按摩”。我很慚愧,沒給她們一次業務。並非我高尚,實因我很挑剔。如果她們是從《歷代名妓故事》裏走出來的,那我也許會帶上文房四寶,沐浴更衣去拜見她們呢。每次飯桌上,男人們都愛議論此類事。“桂林小姐(應該是外地來的)還算有禮貌,”一個禿頭北京男子說, “您不要她也不怎麽纏您,不像有些‘弟兒’小姐,;中進房間,要強行給您服務{”
  走出大門,就見停著一堆出租車。一個胖胖的中年女司機走過來,殷勤地問道: “你不給愛人孩子買點禮物嗎7我陪你上街選購口2,”就上了她的車,因為她說的,正是我想的。她是河南籍,生在廣西。父親是解放戰爭時的南下幹部,就地工作,就地娶妻。她小我一歲,下崗了,貸款買了個車跑出租。我想帶點手工織品,有點藝術味的,以便裝飾我的新房。她就拉我到了一家商店。店主是個老太太,正投入地拉著京胡,壓根兒不把生意當回事。我選購了兩塊印染布,花案很民族的,可是女司機卻笑了: “這麽土氣的東西,很少有人要的。”我說: “我就要沒人要的東西。”出來後,又買了些“三花酒”。 “這酒一點兒不好喝!”我說: “酒無所謂,關鍵是要買竹筒。”“你這人真怪!”
   常聽說在旅遊地,司機把客人帶到店家,買賣成交過後,司機再返回去拿回扣。我看這個女司機就不是,因為她總是勸我別買嘛。回到住地,車表上標明十八塊錢,我付了二十元,沒讓找。女司機一臉的感激,說了好幾聲謝謝。
  下午上了回西安的火車。
  
   十一月十二日
  
   車到西安已黑許久,晚點了一個多小時。沒有誰奇怪和抱怨,因為這是乘車的常態。反倒是,某次乘車正點到達,那才讓人好奇而不安呢。就像爾求領導辦件事,原本是該給你辦的,若是領導沒打絆子,也沒拿你的東西,就一下子給辦了,那你就要犯嘀咕:這是真的嗎?辦這個事好嗎,
  一個來西安打工的桂林妹子,個子挺小,背了兩大包行李,可能是被褥,擔心出站時超重補錢,就求我幫她,佯稱我倆是同行者。沒說的。
  有幾點感受備錄在此。如無特急事,還是乘火車好。既可懷不著期待,不緊不慢地到達陌生的遠方,還能在車上了解社會風氣、人生百態。觀賞窗外的景色流變,更是一大享受。也省錢。火車上唯一的難受處在於早晨起來,要拉撒要洗漱呀。大家都急,都擠。女人此時的表現不能恭維,如廁時間長點能理解,大家咬緊牙關,多憋一會兒就是;而洗臉還費時間就太不應該了——又不是在家裏,更不是準備約會,幹嗎要對著鏡子精心地化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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