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談論福樓拜和納博科夫時,都曾提到“上帝”,好像隨便拿來稱許似的,其實意有所不同。首先聲明一句,我並不相信有上帝存在;只是假定世界被創造出來,用來指代那個造物者而已。納博科夫每每使我想到該角色的創造力,然而僅僅限於這一範圍之內;與據說創造了世界的上帝相仿佛的,畢竟還是福樓拜。這裏的區別在於,創造力只是上帝的能力之一,甚至可能不算最主要的能力。或者要說,整個世界都被創造出來了,難道不是創造力使然麽。這一點如若暫且不談,那麽創造力的標誌應該是出人意料。總的來看,我們這個世界並不怎麽出人意料。上帝與其說創造奇跡,不如說創造秩序;它更關註的並非每一創造物,而是彼此之間的關系。這也正是福樓拜的特點。單就創造力這一項而言,福樓拜未必比得上納博科夫。

  成為自己所認可的那位作家,福樓拜花了很多磨煉工夫;此後只有六部作品問世,最後的《布瓦爾和佩庫歇》尚未完成。這些作品之間的對稱關系如此協調完美,舉世罕見。要是以《三故事》為中心,由《希羅迪婭》可以延伸至《薩朗波》,由《聖朱利安傳奇》可以延伸至《聖安東的誘惑》,由《淳樸的心》則可以延伸至《包法利夫人》和則青感教育》。而《布瓦爾和佩庫歇》在《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的基礎上再進一步,由寫實小說轉為觀念小說,概括了整個現實世界。此種精心安排,也許只有我們心目中那個上帝才願意去做,也才能夠做到。上述對稱關系同樣呈現於它的每部作品之中,我提到過的包法利夫人與包法利先生的不同死法即為一例。 《情感教育》和《聖安東的誘惑》很早就寫有初稿, 《布瓦爾和佩庫歇》也曾醞釀多年,可以說福樓拜的創作史只是把最終籌備完畢的自己逐步展現出來。這一過程,與我們的世界之被創造出來同樣緩慢持久。福樓拜以反復修改文稿著名, “一個月才寫二十頁,而每天至少寫七個小時。” (一八五二年四月三日致路易絲·科萊)這種事情別人偶爾也做得,福樓拜卻是畢生如此。他要像上帝似的把一切都安排妥當。福樓拜的寫作過程多少證實了前面有關其創造力的估計。進入成熟期之後,他身上很少再見靈感閃現;所苦苦追求的風格,似乎從來不曾一蹴而就。當然創造力可能不只一種;對於福樓拜來說,創造力與其說是能力,不如說是毅力。他所依仗的是深思熟慮、精雕細琢和曠日持久,時間是他創造世界的基本材料之一。
  如果要在美術界找一個與此相當的人,也許是塞尚罷。塞尚之為塞尚,同樣經過了漫長的準備時間,甚至可以把他的整個印象派時期包括在內——此時莫奈等視其為異端,他則認為自己未臻完善。他通過一遍一遍,每遍都異常緩慢地畫妻子、蘋果、女浴者和聖維克多山來實現這一目標。按照《現代繪畫辭典》的說法, “堅忍不拔的精神——如果說不是頑固不化的話——開始結出豐碩的果實。”這話用來形容福樓拜同樣合適。而塞尚也要把一切都安排妥當,讓它們呈現最本質的形象,處在最恰當的位置,他不允許世界的秩序有絲毫紊亂。塞尚死於一場意外——在野外寫生時遇到暴雨,受涼昏迷,被送回家後不久去世。此時他剛剛取得聲名意義上的成功。不過我敢斷言,即便假以天年,塞尚仍會安詳地置身於與聖維克多山遙遙對峙之處,把它畫得更合乎自己的理想。就像福樓拜如果不是突然病死,一定按照預期寫完他的《布瓦爾和佩庫歇》。這裏並無什麽奇跡。無論福樓拜還是塞尚,我們清楚他們的起點、方向以及終點,盡管死亡把抵達終點的最後路程變成了一條虛線。
  話說至此,我想最能與塞尚構成對比的畫家應該是凡·高。凡·高如果不在那片麥田裏自殺身亡——這同樣是個偶然事件——的話,此後的年月他會畫些什麽呢,他那絕筆之作《群鴉亂飛的麥田》——所畫正是他的死亡之地——無限淒然,好像宣告即將訣別人世;可是就在這幅畫裏,仍然不乏不確定的,乃至屬於新生那一方面的因素,譬如麥子的金黃與草的青綠,似乎是要對抗暗藍的天空和漆黑的鴉群,實在難以預料畫家將會朝著什麽方向發展。回頭看他一生的作品,充滿了互不相幹的或彼此沖突之處。塞尚永遠是他自己所希望成為的那位塞尚;凡·高則是無數凡·高,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我們用“瘋狂”來形容凡·高,用“冷酷”來形容塞尚,所指的正是彼此間的一動一靜。凡·高好比一輛因失去控制而狂奔不已的馬車,他的畫猶如窗框中不斷呈現的風景,變化萬千;塞尚則永遠面對同一幅風景,不管那是妻子、蘋果、女浴者還是聖維克多山,都無所謂;他用一生時間衡量與對象的最佳距離,而立定不動的是他自己。他們都在創造,創造與創造卻如此不同;我們則把所有不朽的創造物統統稱為經典。
  那麽在文學領域是否也能找到一位類似凡·高的人呢,大概就是茨維塔耶娃了。她的無序狀態,不僅涵蓋了整個創作歷程,甚至體現於所寫的每一首長詩或短詩。詩裏到處都是類似暴動的景象,每一句詩都是對前一句詩的背叛。譬如《山之歌》,當我們讀到“那座山峰好像一位被炮彈擊倒的新兵的胸膛”時,怎能想到將繼以“那座山峰渴慕處女的嘴唇”,又怎能想到將繼以“那座山峰要求舉行婚禮”,而且其間沒有機巧,只有力量。靈感對於茨維塔耶娃來說是常態。詩人似乎可以現身於詩的世界的任何一處,也可以隱沒在任何一處,倏忽間我們看到些奇異的身影,聽到些莫名的聲音,這世界卻是屬於她的。她的詩沒有一首是有明顯結局的;她以自縊為自己安排了一個結局,然而她的詩卻好像各自依舊走向遠方。就像凡·高一樣,這也是個絕塵而去、不知所終的人。我們對福樓拜和塞尚無法效仿,對凡·高和茨維塔耶娃則無從揣度。秩序無疑是一條通往完美之路,通往完美的另一條路則是創造。就像凡·高一樣,茨維塔耶娃也以其創造力與秩序相抗衡,如果強行納入某種秩序,無論他們自己抑或作品,只能歸諸毀滅。
  談到創造力,凡·高、茨維塔耶娃與納博科夫有所不同。納博科夫是戲謔的,悠閑的,永遠遊刃有余,一律控制得住;凡·高和茨維塔耶娃卻是奮不顧身,直蹈死地,與其說創造力從屬於他們,不如說他們從屬於創造力。在茨維塔耶娃和納博科夫之間,還存在著詩與小說這兩種形式分別處於極致狀態時的明顯差異。至於這種近乎邪惡——對於他們自己以及這個世界循規蹈矩、平庸凡俗的那一層面而言,的確如此——的力量,已經無法歸在上帝名下,只能說屬於撒旦。凡·高和茨維塔耶娃都當得起這一與上帝同樣偉大的稱號。文學與藝術有如天空,我們把福樓拜和塞尚視為上帝高懸在一極,把凡·高和茨維塔耶娃視為撒旦高懸在另一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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