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飛，飛。 
　　 這是風箏的願望，所以它拼命想掙脫拽它的線繩，以為只要沒有這東西，它就會是自由的使者，那它將是多麽的心高氣盛。 
　　 飛，飛，飛。 
　　 對於鷹來說，飛已慢一種狀態，再也沒有什麽能夠陰擋它的翅膀，它所考慮的是怎麽樣才能飛出生命的姿態。 
　　 就在風箏和鷹都以各自的方式思考著並身體力行著一陣旋風平地而起，黑壓壓的一個風柱，由西向東，橫掃過來。風箏很有些害怕，看看四周，不知該往哪裏藏身。只聽嘣的一聲，風箏嚇了一跳，懷疑是身上哪一個部位的骨骼讓風給折斷了，試了一試，沒什麽疼痛，倒感到一陣輕松，原來是拴它的線繩果真斷了。啊，風箏忍不住一陣竊喜，心兒急劇跳蕩起來，旋風帶起的強大氣流形成一股推動力，風箏扶搖直上著。旋風一點點地升高，這使風箏有機會看到，太陽真美，金光萬道，天也真藍呀，又是那麽廣闊，像個無垠的海濱大浴場似的。風箏高興極了，想，這下好了，它終於得以擺脫塵世的濁重，能在空中自由自在地展示它自己。它想，啊，它要在藍天的懷抱裏安眠，要把頭顱輕輕地停靠在太陽溫暖的肩上。 
　　鷹是不畏強暴的精靈，它正在空中張開翅膀，舒展著身心，放眼晴空，突然看到一股旋風黑壓壓地橫掃過來，眼裏便放射出一道冷峻的光芒，它想，也許是該試試翅膀的時候了。於是它從高空一個翻身俯沖下來，狠狠煽了幾下翅膀，幾乎想都沒想，就不顧一切朝著旋風沖去。 
　　英勇有著英勇者的鬥誌，邪惡也有邪惡者的兇殘。旋風不費吹灰之力裹挾著四周的一切，忍不住就得意忘形起來，抑制不住玩弄世界於股掌的快感。它想，這世上沒有什麽是堅不可摧的，你看它所到之處，不僅植物被撕扯得枝葉飄零，就連地皮也幾乎被揭掉了一層，而這樣的破壞也許還是極其輕微的，只要它願意，它還可以蓄起更大的能量來，可以推倒房屋， 蕩平山崗，把樹木連根都拔起來。它特別看不慣的還有那幾株胡楊，人們給它的贊譽實在是太高了，什麽活著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朽，朽了還要一千年不倒，簡直胡扯，它倒很想看看，那胡楊是怎麽樣不死、不朽、不倒的。它才不信，在它面前能有這樣的怪事。呼呼呼，旋風沈浸在摧枯拉朽的不可一世之中。呵呵，呵呵，它的喉嚨裏忍不住發出狂妄的笑來。它甚至沒有註意在它前方不遠的上空正翺翔著一只鷹。 
　　旋風一點也沒有想到鷹會朝它猛撲過來，在它看來，這簡直就是十分可笑的舉動，鷹的翅膀難道比巖石還堅硬，胡楊之後的另一個攻擊目標就是山頂上那一塊巖石，誰讓它要凸現出來，旋風有一個惡狠狠的心思，就是想把那塊巖石卷起來再拋出去，拋得很高，甩得很遠，眼見它跌得粉粉碎碎，然後再把碎末揚灑得隨處都是。 
　　鷹卻不顧一切向著旋風撲過來了，旋風想，好吧，那就來吧，找死的是你自己。 
　　鷹對自己的翅膀充滿著無比的自信，它要用翅膀把旋風打散，它不能允許旋風的歹毒念頭得逞，任由它猖狂肆虐，在陽光下作惡。 
　　旋風獰笑著對鷹揚起了手，說，來吧，來吧，正等著你呢。 
　　鷹說，很好，就讓咱們來較量一番吧。 
　　旋風說，你真是個蠢貨。 
　　鷹說，那就試試看吧。 
　　鷹猛烈地煽動著翅膀，直抵旋風的胸膛，那鼓足了的剛勁使旋風忍不住趔趄了幾步。旋風穩住陣腳，也蓄足了勢頭，說，好小子，這回該看看我的厲害了。 
　　鷹毫不退縮，迂回到高空，它要再一次朝著旋風猛紮下去，這一次它將拼盡生命的力量。剛才交手，它已經感到這股旋風的兇狠和狡詐，並不像想像中那麽好對付，但是鷹想，那也絕不是退縮的理由。不管它是多麽輕微，它都要以自己的存在對旋風形成一種遏制，別以為在這世上誰都可以逞兇狂，正義總是有的，只是有時候，正義不顯陽性，而且不一定能占上風。 
　　又一個回合的交手開始了，鷹和旋風很快扭作一團，忽上忽下，難分難解。鷹死死咬住對方，一對翅膀兇猛無比，直拍得山崩石裂，昏天黑地。 
　　旋風左沖右突，它沒有想到鷹會那麽難纏，會使它不能擺脫被動挨打。這使它惱怒起來，它不得不承認自己在認識上的失誤，它太低估了鷹了。不過它嘿嘿冷笑了兩聲，忍不住咬牙切齒，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輸了這一局。不能，堅決不能，旋風在心裏狠狠地想道，不就一只鷹嗎，算什麽東西!旋風迅速調整著自己，很快變被動為主動，要置鷹於死地。 
　　風箏是唯一的旁觀者，它被這場惡戰嚇壞了。它也受到了直接影響，不穩定的氣流把它推得忽上忽下，使它站立不穩，在空中歪歪斜斜抖抖索索著，再也沒有興致欣賞藍天的遼闊和太陽的美麗，它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它甚至有些怪罪鷹，好端端的，井水不犯河水，旋風又威脅不到你，你幹嗎要動如此幹戈?而且，假如是你輸了呢，有什麽意義? 
　　終於，旋風掌握了主動權，它有了反攻倒算的機會。只見它斂住了鷹的翅膀，使出全身的力氣旋轉，旋轉。旋轉，把鷹旋在渦流中心，趁鷹暈眩之機，拖住鷹往山巖上狠狠地撞去。 
　　風箏驚得目瞪口呆，呀的一聲還沒來得及叫出口， 自己就一頭倒栽下去。風箏被一根電線攔腰截住，這時它沒顧得多想自己的處境，眼睜睜看見鷹的胸膛被山巖割裂開來，頓時鮮血四濺，風箏身上也染得殷紅點點。 
　　旋風也就此軟癱下來，對鷹的報復也使它的生命元氣大傷，它再也無力重振旗鼓，這場戰爭使它曾經想橫掃世界的誌滿意得功虧一簣。 
　　過路的行者晚到了一步，只趕上聽到風箏微弱的呻吟，只見它輕飄飄地掛在電線上。但是隨即行者就看見了那只鷹，已經鮮血淋漓地倒在那裏。行者三步並作兩步搶上前去，鷹的眼睛似乎奮力睜了睜，但翅膀卻沒有動彈，分明已經被折斷。行者痛惜萬分，因為他知道，這曾是多麽剛勁的翅膀，堅強的翅膀，敢於向邪惡挑戰的翅膀，如今卻松松地拖散下來，失去了力量。於是行者跪下一條腿，用雙手仔細地梳理著鷹零亂的翎羽，並且試圖把翅膀恢復到原來的模樣。但是鷹的任何部位都沒再動彈，眼睛也沒有再睜開。 
　　行者是個兢兢業業的徒步者，按他本來的計劃是要在下午四點以前通過前面那座黑山。但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他攤開行囊，支起了帳篷，他要在這裏過一夜。他把這一夜許給了鷹，他要陪伴鷹度過第一個沒有星星的夜。他不斷回想鷹那竭力奮睜的眼神，覺得那是一句末及說完的話，話裏包含著某種很重要的交待。他用雙手刨土，刨出一個深坑，把鷹葬了下去，並揀來石塊巖礫壘起一個不大的墳塋。他還執意要立一塊碑，並要寫上墓誌銘，他要讓所有的過路者都對鷹產生一種緬懷和景仰之情。他走了好遠，找來一塊表面光滑的大青石，專心致誌地從事著這項工作。他想，鷹的碑上是一定要寫字的，不能不寫。 
　　風箏畢竟是沒有幾兩骨頭的東西，它掛在電線上既膽戰心驚又被弄得腰酸背疼，它很希望行者能助它一臂之力，把它解救下來。可行者連看都沒看它一眼，這使風箏不止氣憤而且傷心，它罵道，見死不救的東西，簡直連最起碼的人道都沒有嗎，該當何罪?風箏又眼睜睜看著行者圍繞著已經死了的鷹忙這忙那，更是忍不住滿腔怒火，又不是你爹，盡哪門子孝心， 
　　但是行者仍然沒看風箏一眼，他可能壓根就沒有聽見風箏喉嚨眼裏的嘰裏咕嚕。對行者而言，死了的鷹仍然是鷹，錚錚鐵骨，英雄風範。而風箏即使活著，也是線的玩偶，更別說死了，也不會有真的魂靈。 
　　行者是英雄的崇尚者和追隨者，所以他才會選擇不停地走，因為和平年代，他找不到別的生長英雄的載體。他走過很多地方，有過很多無法一言以蔽之的危險遭遇，但他初衷不改，他把自己的走看得等同於鷹的飛，走和飛都不僅僅是一項運動，如果那樣，生命不就相當於一次消遣，鷹倒下了，是一次不幸的事件，然而對英雄又何嘗不是善終?他希望自己也能有那麽一天，走著走著腳步就戛然而止，當然也希望能像鷹那樣血灑疆場，威武不屈。 
　　刻完了碑，天色已經很晚，行者在鷹的墓前點起了一盞長明燈。自己也沒像慣常的那樣鉆進睡袋安眠在帳篷裏，而是打坐在鷹的墓前，這一夜，他是要陪陪鷹的。他對鷹說，前程鄭重。倘若那面的世界是黑的，這盞長明燈就為你照明。倘若你的靈魂還有些孤單，有我在這裏陪伴著你。過了今夜，你就能得到超生，你的翅膀就又將是鋼筋鐵骨。 
　　行者又一次想到鷹最後的眼神，他總是想在那眼神裏有所發掘，有所收益。這時只見鷹的眼光一閃， 明亮如電，鷹說，翅膀是劍…… 
　　行者一驚，再看，並沒有鷹和那如電的眼，而且，他也沒有絲毫睡意，睜著眼做夢肯定是不可能的，於是他相信了那是真實的鷹語，是鷹在對他說，翅膀是劍， 
　　行者受到莫大的鼓舞，感到他在冥冥中有了一個至交，這給他平添了力量。他想，對他而言，只有行走，這早已是他唯一的選擇。行走著也是帶劍的劍客，劍決不能當菜刀使，要用在當用處。當然，這在旁人看來也許是自不量力的。 
　　行者就這樣坐著，想著，當他起身告辭的時候，東方的天邊已經泛白。他拱手站定，拜了又拜，表達不盡無限的眷戀。 
　　行者朝著黑山而去，用不著目測，這一段距離他必須在中午十二點以前完成。有了和鷹的這一次相逢，他的步履較之以往更加鏗鏘而堅定，他的眼睛緊盯著黑山，因為那是他現在的地平線。可是走著走著，他又站住了，朝後望去，他總覺得那一雙鷹眼在不舍地追隨著他，註視著他，目送著他，他的脊背能夠感受到那種火辣辣的熱切。於是他轉過身，揚起手來再一次和鷹作別，像對待一位情誼深厚的老友。他是行者，活著就是為不停地走，可他這一生，大約再也不會來這裏了，他感謝機緣讓他和鷹能有這麽一次相識。他走了，他不會忘記鷹，他把碑留在這裏，鷹的翅膀以及翅膀的硬度卻在他心底與天地長存!行者繼而想到的是，行者又何嘗不是人中之鷹，旋風何處沒有，也許什麽時候他也能鼓足勇氣作一次生命的搏擊。 
　　行者這樣思索著再一次上路，身後一陣啪啦啦的聲響那麽猝不及防地又引他再一次回過頭去，原來是風箏。那一只他似乎已經忘記了的風箏在電線上再也支撐不住了，終於散了骨架七零八落地跌了下來，一片片覆蓋在墳丘上下。有一片正好從碑上耷拉下來，遠遠望去，五顏六色，像開了一地的花，環繞著那個凸起的所在。 
　　行者又繼續趕路了，風箏和鷹雖然都曾在空中飛舞，但在他的意識裏，始終不能把風箏和鷹等同起來，他只能認可鷹的姿態。